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梅雨季的湖州安吉古镇,像被泡在一碗发馊的竹汁里。
黏腻的湿雾裹着青石板路,缝里的青苔吸足了水汽,踩上去能挤出带着腐竹腥气的泥浆,
粘在鞋底 “咕叽” 作响。赵竹匠的 “竹音铺” 蜷在西巷尽头,
后墙与一片百年老竹林死死贴在一起,竹梢垂在屋檐上,风一吹就把竹青的涩味灌进铺里,
混着案台蜂蜡的甜腻,酿出股像腐坏蜜饯般的怪味,闻久了让人喉头发紧。
子夜的梆子声刚过三响,铺里的竹笛突然 “呜” 地炸开一声 —— 不是风吹的颤音,
是有人含着笛孔、用尽全力呵出的气,带着股阴寒的湿意。赵竹匠从竹椅上弹起来,
油灯的火苗猛地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拽得老长,贴在堆竹料的墙角,竟像个弯腰弓背的人影,
正踮着脚往案台上偷瞄。他揉了揉发涩的眼,指尖刚触到案上那支 G 调曲笛,
就像摸到了块浸了冰水的石头。那是今早刚给西街戏班磨好的新笛,笛身泛着新竹的亮泽,
此刻笛孔里却渗着淡黄色的汁液,黏糊糊的,
蹭在指腹上像极了小竹三岁时流的口水 —— 带着点奶腥气,又裹着竹屑的糙感。
他猛地缩回手,汁液顺着笛孔往下滴,“嗒、嗒” 砸在青石板上,没半盏茶的功夫,
就积成个指甲盖大的水洼。赵竹匠的心跳突然撞得肋骨生疼。他蹲下身,
盯着水洼里的倒影:那里面站着个小小的人影,手里攥着支旧竹笛,笛身泛着霉斑似的暗黄。
可再定睛一看,那人影竟没有手 —— 笛身像从胳膊里长出来的,直直地连在袖管里。
更骇人的是,人影穿的蓝布肚兜洗得发白,领口绣的竹花已经褪成了淡绿色,
针脚歪歪扭扭的 —— 那是小竹五岁时,他用碎布拼着缝的,
小竹说要像竹子一样 “站得直”,天天穿在身上。“小竹?” 他颤着声叫,
指尖刚碰到水面,倒影 “哗啦” 碎成一片。铺子后墙的竹林突然 “簌簌” 响,
不是风动,是有东西在竹丛里窜,竹叶摩擦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抓挠。赵竹匠慌忙抓过油灯,
转身看向铺子门 —— 白日里插得死死的竹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角,
漏进的月光在门槛边积成一滩,正好照在那辆独轮车上。
独轮车是上个月从邻村老木匠那换的,木头轮轴还没磨光滑,平时用来运竹料。
今晚没推回后院,车把上挂着的笛膜突然自己抖起来,薄如蝉翼的膜面剧烈振动,
发出 “嘶 —— 嘶 ——” 的尖响,像刚断奶的小孩被掐住喉咙,
哭声里裹着股断气前的绝望。赵竹匠攥油灯的手冒了冷汗,灯芯 “噼啪” 炸了个火星,
溅在他手背上,竟没觉得疼。他眯眼盯着笛膜,膜上的纹路慢慢扭曲、聚拢,
最后凝成张指甲盖大的人脸 —— 眉眼弯弯的,是小竹笑时的模样,可嘴角却越扯越开,
一直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细细的牙,对着铺子 “呜呜” 地哭,
膜面上渗出的水珠滴在车把上,竟在木头里浸出小小的坑,像眼泪把木头泡软了。
“别闹……” 赵竹匠的声音发颤,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这两个字。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 自从小竹上个月没了,铺里就没安生过:磨竹料时,
刨花里会突然滚出颗小竹的乳牙;刻笛孔时,刻刀会自己偏,
把孔刻成小竹的生辰 “七月初九”;就连夜里睡觉,
都能听见竹笛在枕边 “呜呜” 地响,调子是小竹生前总吹的《送别》,
可最后一个音总拖得长长的,像哭腔。他正想上前扯下笛膜,
铺子门口突然传来 “吱呀” 一声 —— 是独轮车的轮轴碾过石板的声音,明明没人碰,
车轮却自己转了半圈,车把正对着他。赵竹匠猛地抬头,就见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站在门口,
脸上横着道疤,从左眉骨划到下颌,疤肉翻着,像条死蛇趴在脸上。男人手里捏着支竹笛,
正是今早给戏班做好的那支,笛身上的竹屑还没擦干净。“赵师傅,您这笛子,邪性得很。
” 疤脸男人把笛子往案台上一放,笛身刚碰到木头,就发出 “滋啦” 一声,
像烧红的铁碰到冷水。赵竹匠低头一看,案台上竟留下圈淡褐色的印子,五指尖尖的,
正好是个小孩的手印,连指缝里的竹屑都清晰可见。“你是谁?” 赵竹匠往后退了步,
手悄悄摸向案台下的柴刀 —— 刀把被他磨得发亮,是小竹生前总喜欢攥着玩的。
“西街戏班的,姓王。” 疤脸男人指了指笛子,指尖刚碰到笛身,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今早班主让我来取笛,刚走到巷口,这笛子就烫得吓人,我指腹都被烫红了。
” 他伸出右手,赵竹匠看见他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有圈淡红色的印子,
形状和笛孔分毫不差,像有人把笛子按在他手上烧。更瘆人的是,疤脸男人说话时,
那支笛子突然 “呜” 地响了声,调子拖得长长的,像有人趴在笛孔上吹气,
气息里裹着股湿冷的风,吹得案上的竹屑都飘了起来。赵竹匠仔细听,
那声音里竟混着细微的哭声,软软的,像小竹受了委屈时的啜泣。“您听见没?
” 疤脸男人的脸色白了,往后退了步,撞在独轮车上,“这笛子吹着吹着就走调,
上次班主让李老板吹《游园惊梦》,吹到‘则为你如花美眷’,突然多出个音,
像有人在旁边哼。李老板当时就扔了笛子,说听见有人吹送葬的哀乐,
还说笛膜上多了个手印 —— 青黑色的,比三岁小孩的手还小。
”赵竹匠的后背瞬间冒了冷汗,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把里衣都浸湿了。
他想起上个月小竹出事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湿冷的夜:小竹拿着他刚做好的竹笛,
坐在竹林边吹《送别》,吹到 “天之涯,地之角”,突然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笛子,
嘴角溢着血,手心里就有个青黑色的手印,和疤脸男人说的一模一样。当时大夫来看,
说是急病,可他知道,小竹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他正想开口,手里的刻刀突然变得冰凉,
冻得他指节发白,像攥着块冰。赵竹匠低头一看,刀面的反光里,
竟映出个穿肚兜的小孩 —— 是小竹!小竹蹲在案台下,手里捏着枚铜钱,
正往一支没刻完的竹笛的笛孔里塞,铜钱上的绿锈蹭在竹壁上,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小竹,
你别……” 赵竹匠想伸手去抱,可手刚碰到案台,反光突然没了。案台下空荡荡的,
只有堆竹屑,还有枚铜钱滚在角落里,钱眼上缠着些细细的竹丝,绿锈沾着竹屑,
像从竹管里长出来的,扯都扯不断。疤脸男人显然也看见了什么,往后退了步,
脚腕撞在独轮车上,车把上的笛膜 “嘶” 地响了声,那张人脸突然消失了,
只剩下皱巴巴的膜面,像张被揉过的哭脸,还在微微发抖。“这、这铺子里有脏东西!
” 疤脸男人的声音发颤,他抓起案台上的笛子,往地上一磕,
笛尾 “啪” 地掉了块竹片,滚出几粒圆滚滚的竹珠 —— 是小竹生前最喜欢玩的,
用废竹料磨的,上面还刻着小小的音符。那些竹珠落在地上,竟自己滚到墙角,
排成个小小的 “哆” 音,正是《送别》的第一个音,连位置都和小竹平时排的一样。
赵竹匠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手撑在案台上,摸到刚才那圈褐色的手印,竟还是湿的,
黏糊糊的,像刚印上去的。他知道,这是小竹在闹 —— 小竹生前总把竹珠排成音符,
让他跟着吹,现在,他是想让自己再吹一次《送别》。“赵师傅,这笛子我们戏班不敢要了!
” 疤脸男人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跑,刚跑到独轮车边,突然 “啊” 地叫了声,
声音里裹着哭腔 —— 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不是绳子,是从竹林里伸出来的竹丝,
细细的,像头发,缠在他的脚踝上,越收越紧,竹丝里还渗着淡黄色的汁液,蹭在他裤腿上,
留下道淡褐色的印子。“救、救命!” 疤脸男人想挣开,可竹丝却越缠越多,
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很快就缠到了膝盖,像无数只小手在抓他的腿。赵竹匠慌忙抓起柴刀,
冲过去砍竹丝,可柴刀刚碰到竹丝,就 “当” 地一声弹了回来,
竹丝上竟泛出层淡淡的绿光,像裹着层寒气。就在这时,竹林里突然传来个含混的声音,
像有人含着满口的泥说话:“别砍了,那是童鬼的怨气,砍断一根,会长出十根。
”赵竹匠抬头一看,就见个缩着脖子的男人从竹林里走出来,浑身裹着件发黑的蓑衣,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下巴上的胡茬里还沾着竹屑。
男人手里捏着串铜钱,每枚铜钱的钱眼里都缠着笛膜,走路时铜钱 “哗啦” 响,
笛膜跟着动,发出 “沙沙” 的声音,像有人在膜上吹气。“你是谁?
” 赵竹匠握紧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
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比夜里的竹林还冷,像刚从坟里爬出来,连呼吸都带着股土腥味。
缩颈男人没回答,反而走到那支掉在地上的笛子旁,弯腰捡起笛子,指尖在笛孔上摸了摸,
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笛身上,留下道印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石头:“童鬼借笛还魂,
赵师傅,您儿子的忌日,是八月初三吧?”赵竹匠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被人攥住了 —— 八月初三,正是小竹走的那天。他从没跟外人说过,
连下葬时的墓碑都没刻日期,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你、你怎么知道?
” 赵竹匠的声音发颤,他注意到缩颈男人的指尖泛着青黑色,
和小竹手心里的手印颜色一模一样,连纹路都像。缩颈男人把笛子***旁边的竹茎里,
诡异的是,竹茎竟自己合拢了,把笛子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个小小的缝。
从缝里传出含混的笛声,还是《送别》的调子,可这次,笛声里的哭声更清楚了,
像小竹贴在他耳边哭,气息里的湿冷感蹭得他耳根发麻。“28300 块,买根桃木笛架。
” 缩颈男人伸出手,掌心朝上,手里的铜钱 “哗啦” 响了声,
“把您铺里的竹笛都放在桃木笛架上,童鬼就不会闹了。这个数,
是您儿子的生辰加忌日 —— 民国 28 年生,八月三十忌日,凑成 28300。
”赵竹匠愣住了,嘴里发苦。小竹确实是民国 28 年生的,忌日是八月三十,可这些事,
他只在心里想过,从没跟人说过。这个缩颈男人,到底是阴差,还是鬼?“你到底是谁?
” 赵竹匠追问,声音里带着哭腔。缩颈男人转身往竹林里走,蓑衣扫过竹丛,
留下道淡淡的黑影。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斗笠下的眼睛闪了闪,
像猫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我是帮童鬼传话的。您要是不买桃木笛架,下次闹的,
就不是笛子了 —— 是您的命。”话音刚落,缩颈男人就消失在竹林里,
像被竹丛吞了似的。地上只留下串铜钱,每枚铜钱的钱眼里都插着根笛膜,竖在地上,
像七根细香,正对着铺子的方向,膜面上还在微微发抖,像在哭。
疤脸男人早就吓得瘫在地上,裤腿湿了一片,见缩颈男人走了,连滚带爬地跑出巷子,
独轮车也忘了推。赵竹匠蹲在地上,捡起那串铜钱,指尖刚碰到铜钱,就觉得阵冰凉,
像摸到了小竹的手。他抬头看向竹林,月光透过竹梢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些影子慢慢聚在一起,变成个小小的人影,穿着蓝布肚兜,手里捏着支竹笛,正对着他笑。
“小竹……” 赵竹匠颤着声叫了句,可那影子突然散了,只剩下满地的竹影,
像无数只手在地上抓挠,抓得青石板都发出 “沙沙” 的声。
一、 笛膜印鬼手赵竹匠一夜没睡。他把缩颈男人留下的铜钱放在案台上,
油灯的光映在铜钱上,钱眼里的笛膜竟自己动起来,
膜面上慢慢显出张人脸 —— 是小竹的脸,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膜面上投下小小的影,
像在睡觉。天快亮时,雾更浓了,从铺子门缝里钻进来,裹着股竹腥气,
把案台上的竹料都打湿了。赵竹匠终于下定决心:去买桃木笛架。不是怕鬼,
是想再见小竹一面 —— 自从小竹没了,他总梦见小竹站在竹林里,手里拿着竹笛,
却不说话,只是对着他哭,眼泪滴在地上,变成淡黄色的汁液。他知道,
小竹一定有话想跟他说。他把铺子里的竹笛都收进竹筐里,
每支笛孔里都渗着点淡黄色的汁液,黏在竹筐上,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又把独轮车推到后院,
车把上的笛膜已经干了,皱巴巴的,像张老人的脸。赵竹匠伸手去扯,笛膜却粘在车把上,
扯下来时,竟带出些细细的竹丝,
竹丝上沾着点淡黄色的汁液 —— 和笛孔里渗出来的一样,还带着股淡淡的奶腥气。
他推着独轮车往东街走,安吉古镇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
卖竹篮的吆喝声、卖茶叶的茶香、卖早点的油条味混在一起,可赵竹匠却觉得浑身发冷,
像裹着层冰。他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回头看时,却只看见来往的行人,还有街角的竹影,
像个小孩跟在他身后,走几步就停一下,好像怕被他发现。
东街的 “木艺铺” 是全镇唯一卖桃木家具的,老板姓林,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