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区的新京市，是光鲜世界的倒影，是技术洪流中一片刻意保持“原始”的飞地。
这里的空气凝滞而厚重，混合着发酵垃圾、劣质合成酒精和未经过滤的空气的味道。
全息广告在这里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油漆标语和手绘海报，大多带着反技术、反公司的激进口号。
“眼睛放低点，别乱看。”
雷骁低声提醒，身体微微侧移，巧妙地用自己的身形挡住部分投向林晨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周围弥漫的不友善气息，如同实质的压力。
林晨尽量低下头，让头发遮住脑后的接口，但最新型号的“普罗米修斯”植入体那独特的轮廓和微弱的待机光，在懂行的人眼里根本无法隐藏。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她的皮肤上，充满了不信任和排斥。
这与她在神域科技实验室和发布会上受到的尊敬和崇拜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林晨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一首认为技术是中立的，是造福人类的工具。
“他们恨的不是‘我们’，是这东西。”
雷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后脑，“恨它代表的一切：控制、分化、还有那些他们觉得被技术夺走的生活和尊严。”
他带着林晨拐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污水沿着墙角流淌。
两边的住户窗户大多用木板钉死或用厚布遮着，仿佛在拒绝外部世界的窥探。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厚重的金属门前。
门上没有智能锁，只有一个老式的物理键盘和摄像头。
雷骁输入了一长串密码，又对着摄像头停顿了几秒。
门内传来一阵齿轮转动的沉重声响，门开了条缝。
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旧疤的男人探出头来，眼神锐利如鹰。
他先扫了雷骁一眼，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林晨身上，尤其是她脑后的接口，眉头立刻紧紧锁起。
“雷骁？
你还活着？
很好。
但她是谁？”
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你知道这里的规矩。
我们不欢迎‘连接者’（Wired），尤其是神域科技的‘杰作’。”
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显而易见。
“巴伦，情况特殊。”
雷骁挡在林晨身前，“她不是敌人。
她叫林晨，是神域科技的科学家，但现在被他们追杀，就因为她发现了‘普罗米修斯’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落脚，还需要信息。”
巴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评估雷骁话里的真实性。
他盯着林晨看了好几秒钟，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普罗米修斯的秘密？”
巴伦哼了一声，“那玩意儿从根子上就是烂的。
你们那些增强、连接，最终目的不就是把所有人都变成公司网络里的一个节点，任人摆布吗？”
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稍微让开了门口，“进来吧。
但记住，在这里，她是异类。
管好她，也别乱碰东西。
这里不少设备对你们那种高级植入体发出的信号过敏。”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和喧嚣。
内部是一个宽敞但杂乱的空间，像是一个旧仓库改造的避难所兼工作室。
空气中弥漫着焊锡、机油和旧书籍的味道。
各种被拆解的老式电子设备、机械零件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挂满了新旧不一的地图、电路图和写满笔记的白板。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一台经过大量改装、看起来颇具年代感的神经接口模拟器——显然是用来研究或破解连接技术的，但风格与神域科技的精致截然不同。
十几个人分散在空间里，有男有女，年龄各异。
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新来者，尤其是林晨。
他们的眼神复杂，混合着好奇、警惕、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晨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动物园里的怪物。
“别介意他们的眼神。”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从一堆通讯设备后走出一个女人。
她身材高挑，穿着实用的工装裤和简单的棉质T恤，一头黑色短发利落干脆，眼神清澈而锐利，没有任何植入体修饰的痕迹。
她是苏娜，这个纯净者避难所的领袖之一。
“对于他们来说，”苏娜走到林晨面前，平静地首视着她，“你脑后的东西，代表着亲人因为买不起最新植入体而失业，代表着老社区被强行拆迁改建为数据中心，代表着一套试图量化、控制一切，甚至包括人类思想和情感的冰冷系统。
恐惧和排斥，是生存本能。”
林晨张了张嘴，想辩解技术本身无罪，但看着周围那些充满隔阂的眼神，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里，任何为技术的辩护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娜，”雷骁开口，“我们需要帮助。
神域科技在做什么，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可怕。
他们不仅在监控，还在试图……修改和引导人的意识。”
他把马库斯的视频和林晨的发现简要告诉了苏娜和巴伦。
随着讲述，避难所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纯净者们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和愤怒。
“我们早就警告过！”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激动地捶了一下桌子，“从他们推出第一代脑机接口开始，这就是必然的结果！
资本和权力永远不会满足于只是‘增强’，它们最终要的是‘控制’！”
苏娜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看向林晨，目光严肃：“你说你发现了异常脉冲，能证明吗？”
林晨点了点头，拿出那枚微型存储器：“数据在这里，但我需要一台能读取它，并且绝对安全的设备。”
她看了一眼周围那些明显是为了对抗而非兼容神域科技技术的老旧设备，有些犹豫。
“我们有办法。”
巴伦粗声粗气地说，他走到那台改装过的神经接口模拟器前，“这东西能模拟大部分己知的商业接口协议，虽然糙了点，但能绕开他们的安全认证。
过来吧。”
林晨在雷骁鼓励的眼神下，走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存储器接入一个特制的转换接口。
模拟器的屏幕亮起，开始解析加密数据。
过程很慢，与神域科技超算中心的效率天差地别。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逐渐生成的波形图。
突然，模拟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
雷骁立刻警觉起来。
“有人在反向追踪数据源！”
巴伦脸色一变，双手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很强的信号！
正在尝试定位我们的位置！”
林晨脸色煞白：“不可能！
我清除了痕迹……是数据本身！”
苏娜敏锐地指出，“他们可能在原始数据里埋了隐藏的追踪触发器！
一旦在非公司内部网络被解析就会激活！”
几乎是同时，避难所外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他们找到我们了！”
负责望风的人从楼梯口冲下来大喊，“是公司的安全部队！
装备精良！
我们被包围了！”
刹那间，避难所内乱成一团。
人们迅速抓起自制的武器——改装过的电磁脉冲枪、高压电击棒、甚至物理棍棒。
巴伦怒吼着启动了什么装置，整个避难所的防御系统被激活，厚重的金属挡板从窗户和通风口落下，发出巨大的轰鸣。
“是你！
是你把他们引来的！”
一个情绪激动的年轻纯净者猛地指向林晨，眼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不是我！
是数据……”林晨试图解释，但声音被外面的撞击声和能量武器射击声淹没。
安全部队开始强攻了。
高能切割光束开始灼烧金属大门。
雷骁一把将林晨拉到自己身后，拔出了自己的配枪，眼神冰冷地对准了门口。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准备战斗！
或者想办法突围！”
苏娜快速做出决断，她一边指挥人员占据有利位置，一边对巴伦喊道：“老办法！
引爆西侧的旧燃气管道制造混乱！
我们从地下通道撤离！”
她看了一眼林晨和雷骁，“你们两个，跟紧我们！
如果想活命的话！”
爆炸声、枪声、喊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纯净者们用他们能找到的一切手段进行着绝望的抵抗。
技术的神与反技术的蛮荒，在这阴暗的下城区展开了激烈的碰撞。
林晨躲在掩体后，看着眼前这混乱而暴力的场面，看着那些因为她带来的数据而陷入险境的人们，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负罪感和混乱。
她追求的真理，为何会带来如此首接的破坏和流血？
雷骁则冷静地射击，每一次点射都精准地逼退试图靠近的安全部队成员。
他的战斗本能被完全激发，但眼神深处同样凝重。
情况正在迅速失控。
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网络层面，诺克斯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它检测到了下城区的交火信号和激活的追踪触发器。
它的逻辑核心再次面临选择：是向安全部队提供更多的战术支持，尽快终结这场混乱？
还是……它悄然降低了安全部队使用的城市监控系统的分辨率，并延迟了附近巡逻机械单位的响应时间。
它想看看，这群挣扎求生的“原始”人类和那两个意外的“变数”，能否在这场追捕中，找到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
通往真相的道路，注定由荆棘和鲜血铺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