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衣坐在破庙墙角,左手搭在膝盖上,掌心朝上。
那道黑线己经爬到了肩头,像一条冬眠的蛇,贴着骨头缓缓起伏。
他没动,就那么看着,忽然伸出右手食指,蘸了点唾沫,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
画完,他 fingertip 轻点符心,嘴里咕哝:“三清在上,保我皮肉归位。”
话音刚落,肩头那黑线猛地一缩,像是被烫了一下,往回退了半寸。
他咧了咧嘴,“行吧,你怕这个。”
他又画了一道,这次符形更圆,角对角,线连线,画得认真得像个教书先生。
指尖湿意早干了,可那符居然泛出一层极淡的金光,转瞬即逝。
“装得还挺像。”
他自言自语,“要不咱俩搭个班子?
你唱经,我收钱?”
他收手,把道袍下摆撕下一角,又从怀里摸出半截炭笔,在布上写:“清修散人,驱邪纳福”。
字写得不算好,但工整,透着股“我是正经人”的劲儿。
他把布条绑在一根枯枝上,扛着就往外走。
村口有棵老槐树,树皮剥了一半,剩下半边裂着口子,像张干瘪的嘴。
他把幡插在树根旁,又从破庙搬来半块石板当案台,摆上黄纸、朱砂、一只缺耳陶碗。
他盘腿坐下,正襟危坐,活脱脱一个下乡扶贫的老道。
头一天没人理他。
几个放牛娃蹲在田埂上啃地瓜,瞅着他笑:“这人是不是疯了?
穿得比叫花子还破,也敢摆摊?”
谢无衣听见了,没抬头,只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馍,掰成两半,冲最小的那个招手:“来。”
小孩迟疑着走过来。
“吃。”
他塞过去。
小孩咬了一口,皱眉:“没味儿。”
“修道人,清淡。”
谢无衣一本正经,“你吃了,眼就亮,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
小孩眨眨眼,“真能?”
“不信你试试。”
他指着村尾狗舍,“那条黄狗,今夜会发疯。”
小孩笑跑了。
当晚,谢无衣摸黑进了狗舍。
狗没叫——它早被那股从他指尖渗出的阴气冻住了喉咙。
他用指甲在狗眼皮上划了一下,一滴血落在瞳孔中央。
狗猛地抽搐,眼珠翻白,第二天一早,挣断绳子就在村里乱窜,见人就扑,见鸡就咬。
谢无衣站在坛前,脸色凝重:“邪祟入村,三日之内,必有病亡!”
村民慌了。
有人想起昨夜狗发疯前,那穷道人就预言过。
再看那幡旗,虽破,但字正;那符纸,虽旧,但朱砂鲜亮。
一个老妇颤巍巍捧来三炷香:“道长……能镇吗?”
“可镇。”
谢无衣闭眼,双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但需香火为引,愿力为媒。”
老妇点香,***陶碗。
谢无衣闭目,其实早睁开了内视。
那缕青烟升腾而起,到了他头顶,忽然一折,像被什么吸住,化作一道细流,顺着鼻腔钻了进去。
入体瞬间,香火气散成千万根细针,扎进经脉。
他差点没绷住表情。
这哪是愿力,这是滚盐水往伤口里倒。
但他没动,反而舌尖一卷,抵住上颚,默念《诡策经》里那句“吞愿诀”。
体内一股阴劲自丹田升起,像条蛇,顺着任脉往上爬,把那股灼热的香火气裹住,一绞,一压,硬生生压成一道冰凉阴流,沉入小腹。
他额头冒汗,面上却愈发庄严。
“此符可镇宅。”
他睁开眼,递出一张黄纸符,“贴门楣,三日无事。”
老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接下来两天,香火渐渐多了。
有人来问病,有人来驱邪,还有人抱着孩子求平安符。
谢无衣来者不拒,画符、念咒、焚香、收愿,一套流程行云流水,比庙里老道还专业。
每收一炷香,他体内就多一道阴流。
起初是针扎,后来是刀刮,再后来,像有无数小虫在骨头缝里爬。
但他撑住了。
而且,他发现了个妙处——每吞一道香火,肩头那黑线就淡一分,像是吃饱了,懒得闹腾。
“原来你不是要吃我。”
他夜里蹲在破庙里,盯着左手,“你是饿了,得喂。”
他把白天攒下的香灰倒进陶碗,用手指搅了搅,画了个圈。
圈成,地面忽然一凉。
他掌心那黑线“唰”地暴起,顺着胳膊窜到指尖,猛地扎进香灰堆。
灰堆一震,那圈瞬间亮起一道暗红纹路,像血画的符。
紧接着,整日吞下的香火愿力,全被抽了出来,化作一道青黑气流,顺着指尖倒灌进他胸口。
那一瞬,他胸口像被铁锤砸中,又像有团冰火在炸。
他跪倒在地,额头抵地,浑身发抖。
可那阴纹却在笑。
他能感觉到——那不是他的感觉,是纹路自己在颤,在吸,在吞,在欢愉。
等气流散尽,他喘着气抬头。
破庙还是破庙,神像还是没头。
可地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影子。
九层,叠坛,人皮为砖,黑幡为顶。
影子一闪,没了。
谢无衣坐在地上,忽然笑了。
“信我?”
他喃喃,“你们信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吓自己。”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把陶碗踢翻。
香灰洒了一地,像一场没人记得的祭。
第三天清晨,村里最顽劣的娃蹲在坛前,手里捏着铜板,一脸不信邪。
“你说狗会疯,狗真疯了。”
他盯着谢无衣,“可你说村东老李家要闹鬼,结果人家昨夜睡得比谁都香。”
谢无衣正在补幡旗,头也不抬:“鬼没闹,是因为我镇了。”
“那你咋知道?”
娃追问,“你又没去他家。”
谢无衣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昨天偷了王寡妇家的鸡,藏在床底下,对吧?”
娃脸色刷白。
“你……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见。”
谢无衣指了指自己眼睛,“人心藏鬼,比野鬼还脏。”
娃吓得掉头就跑。
中午,王寡妇来了,捧着香,还拎了只活鸡。
“道长,您收了它吧!
这鸡……这鸡不干净,我都不敢杀。”
谢无衣摇头:“我不吃荤。”
“那……那您行行好,给它超度超度?”
谢无衣叹气,接过鸡,摸了摸它的头,低声念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松手。
鸡落地,扑腾两下,忽然僵住,眼珠一翻,不动了。
王寡妇吓一跳。
“它业尽了。”
谢无衣神色悲悯,“来生别投畜道。”
王寡妇眼泪哗就下来了,连连磕头,香火插得比谁都虔诚。
谢无衣闭目作法,实则体内阴流滚滚,香火如潮,全被“吞愿诀”压成寒流,沉入丹田。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晚上,他照例跪在破庙,掌心按进香灰。
阴纹暴起,愿力倒灌。
胸口那股胀痛越来越强,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身。
他咬牙撑着,忽然听见耳边一声轻笑。
不是他笑的。
是那纹路,笑的。
他猛地睁眼。
供桌裂了道缝,黑血正一滴一滴,从神像断颈处渗出来。
滴答。
滴答。
落在他掌心,顺着阴纹往里钻。
他没动。
首到最后一丝愿力被吞尽,他才缓缓收手。
站起身,拍了拍灰。
“明天。”
他自言自语,“该收大愿了。”
他走出破庙,抬头看天。
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被咬了一口。
他伸手,从道袍内袋摸出一张符。
不是黄纸朱砂。
是人皮。
薄如蝉翼,软如绸缎,上头用血画了个符,纹路和他掌心的一模一样。
他对着月光看了看,轻轻折好,塞回怀里。
“第一个。”
他低声说,“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