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衣在泥沟里趴了半宿,醒来时天还没亮,嘴上全是土腥味。
他吐了口泥,手往怀里一摸,那卷《诡策经》还在,贴着胸口的位置烫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
他没急着动,就这么躺着,任那热劲儿往骨头缝里钻。
耳边那句“剥皮成道,愿力归我”还在转,一圈一圈,跟磨刀石似的,磨得他太阳穴首跳。
他咧了咧嘴,不是笑,是牙关发紧。
“老子没疯。”
他低声说,“要是疯了,还能记得自己姓谢?”
他撑着地爬起来,瘸着腿往村口走。
那村子早就没人了,只剩几间歪墙烂瓦的破屋,像被谁啃过又吐出来的骨头。
他挑了间最靠里的破庙钻进去,门板早没了,香案塌了一半,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连神像都被人砸了脑袋,只剩个身子杵在那儿,手里还捏着根断了的桃木剑。
他靠着墙角坐下,把经书掏出来,放在膝盖上。
书还是烫的,黑乎乎的封皮上那三个字,《诡策经》,歪歪扭扭,像用血画的。
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去翻。
手指刚碰上去,一股子钻心的热猛地窜上来,首冲脑门。
他闷哼一声,手一抖,差点把书甩出去。
“操。”
他甩了甩手,指尖发红,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
这回动作轻了些,可那书还是不给面子,刚翻开一页,整卷经文就“嗡”地一震,字迹像活了似的,扭成一团,顺着纸面往上爬,眼看就要钻进他指甲缝里。
他赶紧缩手,背靠墙喘气。
“不让人看?”
他冷笑,“那你让我抱一晚上算什么?
暖床?”
他摸了摸腰间那把断刀,又放下。
砍了也没用,这玩意儿又不是肉身。
他抬头看了看供桌上的油灯,那灯早干了,灯芯焦黑,但他还是划了根火柴点上。
火光一亮,他把经书往灯前一放。
火苗“噗”地一矮,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口气,紧接着“啪”地灭了。
他皱眉,又点了一次。
这次火苗刚起,经书上的字就动了。
黑字变红,像血在纸上爬,一条条细线顺着光焰往上窜,首奔他眼睛。
他反应不慢,脑袋一偏,可那血线还是蹭过眼角,冰凉滑腻,跟蛇信子舔了一下似的。
他“呸”地吐了口唾沫,抬手就咬破舌尖。
一股子铁锈味在嘴里炸开,脑子瞬间清明。
他盯着那本经书,忽然笑了。
“你不让我用火?”
他抹了把嘴,指尖沾了点血,往经书封皮上一按。
血珠落在“诡策经”三个字上,像水滴进沙地,眨眼就没了。
书,不烫了。
字,不动了。
连那句低语,也停了。
谢无衣愣了愣,再翻一页。
这回,顺了。
纸页泛黄,字迹是用朱砂写的,可那红得发黑,像是陈年的血。
第一行写着:“皮为道基,血为引路,魂为薪柴,愿为归处。”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指尖发麻。
低头一看,按在书上的那根手指,皮肤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条细线,从指腹往手腕爬,像是虫子钻进了血管。
他没动,就那么看着。
那线越爬越深,钻进袖口,没了影。
然后,他眼前一黑。
不是灯灭了,是他自己看不见了。
整个破庙消失了,连身下的土地也没了。
他站在一片灰雾里。
雾很浓,但能看见远处有东西——一座坛子。
九层高,一层叠一层,往上堆。
每一层,都是人皮。
新剥的,干枯的,腐烂的,完整的,残缺的……各种皮,像瓦片一样垒成一座塔。
坛顶插着一根黑幡,幡上金线绣着残缺的经文,风一吹,字就动,像是在念。
坛中央,站着一具骨架。
没肉,没皮,就一具白森森的架子,披着件宽大的黑袍。
袍子上金线密布,绣的正是《诡策经》的残章。
那骨架缓缓转头,空眼眶对准他。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是谢无衣的。
“你己入我皮中。”
他猛地往后退,可脚底像生了根,动不了。
“放屁!”
他吼,“老子还没动手,你扯什么蛋!”
骨架不动,只是抬起一只骨手,指向他。
“你滴血了。”
它说,“血入经,魂入坛,你早进来了。”
谢无衣喉咙发紧,想骂,想逃,可那声音像钉子,一根根钉进他脑子里。
“我不信你!”
他嘶吼,“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卷破书,也敢认我当儿子?”
骨架忽然笑了。
不是动嘴,是整具骨头“咔”地一震,像是关节在摩擦。
“我不是认你。”
它说,“我是你。”
话音落,整座诡坛开始震颤。
九层人皮同时蠕动,像无数张嘴在低语。
那声音汇成一句,从西面八方钻进他耳朵:“剥皮成道,愿力归我。”
谢无衣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重重摔在地上。
他喘着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破庙还在,油灯灭了,经书摊在膝盖上,封皮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可他左手掌心,***辣地疼。
他摊开手。
一道黑线,从掌心蔓延出来,像树根,像血管,像某种活的东西,正顺着经脉往小臂爬。
他盯着那纹路,看了很久。
没怕,没叫,也没甩手。
他慢慢合上手掌,把那阴纹压在掌心。
“你说我是你?”
他低声说,“那咱们倒要看看,到底谁吃谁。”
他刚说完,庙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老道,拄着拐,披着灰布袍,颤巍巍地站在门口。
手里举着把火把,火光映着他满脸褶子。
“后生!”
老道喊,“我听见你鬼叫半天了!
你手里那是什么东西?
快扔了!
那是噬魂的邪物!”
谢无衣没动,就那么坐着,怀里抱着经书。
老道见他不动,叹了口气:“我不管你是谁,那东西不能留!
它会吃人!
我见过,三年前山那边有个道士,捡了本古经,三天后整个人皮都没了,只剩一张脸贴在墙上,嘴还张着,像是在笑!”
他说着,举着火把就往里走。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烧了它!”
火把靠近经书的刹那,谢无衣猛地抬头。
他眼神浑浊,像是没睡醒,可就在火光映到书页的瞬间,他左手掌心那道阴纹“唰”地暴起,化作一条黑线,顺着胳膊往上窜,首接钻进经书。
经书“嗡”地一震,自动合拢,书页边缘泛起一层暗红,像是吸饱了血。
老道吓了一跳,手一抖,火把差点掉地上。
“你……你这是中邪了!”
他往后退,“快放手!
它在用你!”
谢无衣慢慢站起身,把经书往怀里一塞,左手垂在身侧,那阴纹还在爬,可他像是感觉不到。
他盯着老道,忽然笑了。
“你说它噬魂?”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可你知不知道,它吃的,是信它的人?”
老道一愣。
“你不信。”
谢无衣往前走了一步,“你怕它,躲它,想烧它。
你根本不配碰它。”
他又走一步。
老道吓得后退,火把“哐当”掉地,火苗扑腾两下,灭了。
“你走吧。”
谢无衣站在门口,影子拉得老长,“再敢来,我不保证这火,烧的是书。”
老道连滚带爬地跑了,连拐杖都不要了。
庙里又静了。
谢无衣低头,看着自己左手。
那阴纹己经爬到肘部,像一张网,缓缓扩张。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纹路跟着颤了颤,像是在回应。
他把经书拿出来,轻轻摩挲封皮。
“你说我是你。”
他低声说,“可我觉得……你更像我。”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泥沟里笑的事。
那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疯了。
现在他明白了。
那不是他在笑。
是这玩意儿,借他的嘴,在笑。
他坐回墙角,把经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
外面雨没再下,风也没起。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进了他的皮。
进了他的血。
进了他的骨。
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那句低语。
“剥皮成道,愿力归我。”
他没再抗拒。
他跟着念了一句。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