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灯,南楼旧事如幽梦。
苏缈音藏在院角未熄的暗影里,双手因寒意微微发抖,却不肯松开母亲留下的那枚铜雀玉佩。
墙的另一侧,是苏家覆灭的余音,屡屡在夜色中惊醒她刚刚安静下来的心。
她的衣衫己被雨水浸透,乍一看不过是个寻常流落的小姑娘,但眼里的光——那种在无声绝望间捏碎泪水又徒然绷紧的光——显得格外锋利。
晨曦未起,苍澜南境的云层像陈年的疤痕,乌沉压顶。
缈音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拖曳着世家门庭的拘谨和威严。
她深吸一口气,扣住玉佩,摘下旧裳的缎飘,将脸上的泥痕擦去,只留淡淡一层尘色。
远亲苏府的门楣低矮,却在乱世里显得格外森严。
“进来。”
管事娘子冷目一扫,目光在缈音身上扫过,如同盘点一件不甚重要的旧物。
她没有应声,只以最安静的姿态进了苏府后院。
屋檐下聚着几名世家庶女,她们窃窃私语,时不时投来轻蔑的目光。
缈音神情淡然,脚步不疾不徐。
她清楚,每一个眼神都像刀子,但此刻,她所能做的只有忍耐。
有人低声嘲笑:“看她那副模样……谁知道从哪儿逃难来的?”
另一人皱鼻挤眉,“还说是苏家远亲,谁认得她?
若不是老太太怜悯,哪能进门?”
缈音默然不语。
她站定在院中央,迎着所有庶女和管事的目光。
苏府正房的深处里,有拢衣添香的主母,有连绵不绝的规矩,有数不清的心计和防备。
而她,不过是寄身于这个庞然大物下的陌生影子。
“今儿起,你住西厢。”
管事娘子递来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口气凉薄,“院里规矩多,少惹事。
主母最烦脏乱,手脚快些,小心别沾了晦气。”
缈音接过布包,低头道谢,行礼时神情平稳无波。
她不仅记住了每一句冷言,更牢记了院里庶女们的排名、习性、谁是管事心腹,谁早被疏远。
她明白,在苏府,光靠忍耐是不能活下去的。
她需要隐藏真心,也需要观察每一道门,每一双眼。
西厢房冷清,衾褥微湿。
缈音打开布包,只有三件旧衣和一只半破的竹盒,里面有几枚粗粮饼和一根发钗。
她抚过饼角时想到母亲最后的叮咛:“缈音,记住,要活。”
她静静回想,片刻后又恢复冷静。
天色渐亮,苏府的丫鬟和庶女都赶去前院伺候。
缈音跟着落在最后,悄无声息地扫净自己分内的小院。
有人故意将扫帚藏起,有人将脏水泼在她门口。
一名年长庶女宋妤,端着托盘踱过来,眼带挑衅:“你今日没份饭食,打扫完自己找去。”
缈音抿紧嘴唇,将院角细细清理。
她没想过与这些人计较,但她分明感觉身后那几道视线越发尖锐。
苏府作为苍澜南境的旧世家,早在权变重组的浪潮里失了底气,内宅勾心斗角尤其多。
主母自持清正,外出迎宾时却并不露庶女身影。
而在府后小路旁,缈音每天分到的劳活都比别人多一倍。
有人故意使绊,甚至将她剩下的饭菜倒进泥里。
她只沉静地捡拾,偶尔抬眸,露出一丝锋锐的光芒。
院中几位庶女看在眼里,心生不快。
“她装什么样子,早晚被赶出去。”
宋妤私下咬着牙,“主母见了也不过一瞧。”
但缈音始终不动声色。
她的隐忍里带着韧性,将苏府大宅的各个角落默默摸熟。
夜里,她不让自己沉睡太深,常常警觉地聆听院墙外的动静。
她知道,有些人活着,是要靠记住每一道门后的风声和脚步,就像母亲曾教她避祸于壁影。
数夜后,管事娘子不知因何心绪,特意来西厢探看。
她在竹灯下细细瞧了缈音,微微点头。
翌日,缈音便被安排去主母房前整理帐册。
院里的庶女们见状,心生嫉妒,暗中窃窃。
“她不过会装,主母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缈音在主母房前,见到苏府主母——阿氏,端坐绣榻,一身松青花纹衣裙。
阿氏冷眼扫过,问:“你可是苏氏远房?”
缈音垂眸应道:“回夫人,是缈音。”
阿氏微微颔首,“你家当年遭祸,有多少记得?”
“记得。”
缈音声音轻晰,带着些许无畏。
阿氏看她眼神清亮、礼节周到,未再多问。
帐册堆码如山,缈音按序登记,一字不漏。
主母偶尔发问,她言简意赅,得体应答。
阿氏总在夜色渐晚时,悄悄留意缈音的举止,似乎在观察她是否如其他庶女那般蠢笨懒散。
然而,缈音温顺又敏锐,无一懈怠。
午后,一场小风波忽至。
府里的旧养马夫因受人使唤,将马棚残破竹篓丢在后院,又将泥污泼向西厢。
宋妤借势发难,口吻尖酸,“你也配住这西厢?”
缈音冷静相对,将泥污默默清理完毕。
宋妤挑衅未果,反倒被主母恰巧撞见。
阿氏淡然一瞥,“宋妤,院中脏乱,你今日抄更三遍。”
宋妤面色大变,缈音心下微动。
她疑惑于主母目光,仿佛察觉到其对庶女们隐藏的冷与暖。
原来,在这权力既定的院落里,每件小事都会成为细细打量的棋子。
日暮时分,缈音独坐西厢门前,手中摩挲残破发钗。
院中风声渐长,隐约掺杂外面街巷的吵闹。
她静静聆听,却在风里辨出一丝异样脚步。
她戒备地起身,收拾账册细物,暗中察看。
一道黑影在院墙处闪现,她心跳骤然收紧。
对方只是将一纸包裹掷过,低声道:“别让人瞧见。”
缈音接过包裹,检视之下竟是两枚灵晶——苍澜大陆通用的小灵能石。
她微微怔住,来人却未现身,只在风声里留下微寐低语:“记住,有人帮你,不要怕。”
缈音将灵晶藏好,冷静分析。
她知苏府远不是表面那般安稳,这微末助力背后,必有未知势力投石试探。
她不能大意,便愈加收敛行径,只将院前竹影修理得纤尘不染。
而在苏家堂屋里,主母阿氏于晚膳时忽然提起缈音:“那庶女,行事利落,心性不错。”
另一侧妯娌们却各有心思,有的摇头,有的沉默。
阿氏轻点桌面,“看她如何适应,外头乱世一片,总得有人安分。”
接连数日,缈音受差事愈加繁杂。
她察觉管事娘子暗中打量,又遇到府中少年在院前议论她身世。
有人故意传话,“听说她家遭过大祸,指不定惹晦气。”
缈音仍旧低头做事,偶尔在晨光下抬眸,眼中只有冷静和坚韧。
如同泥淖里生长的青竹,每一刻都在默默蓄力。
某夜,院墙外传来打斗声,缈音悄然起身前探,见老马夫被人追打。
她本可冷眼旁观,却忽然想到父亲教诲:“善恶分明,须有救人之心。”
她翻窗出去,用藏在布包里的灵晶打晃照路,将受伤的马夫引入院墙下。
风雨里,她将旧裳撕成布条,为马夫包扎。
马夫感激哽咽,“姑娘,有恩不敢忘。”
缈音只微微颔首,“日后自可自救。”
马夫夜深避乱,留下缈音一人在院中望月。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不仅是一个避祸的庶女,更在隐秘地累积人情与助力。
数日后,府中主母交代要审定旧账,缈音凭记忆一一对答,顺利化解院中危局。
有庶女见状,虽不服气,却不敢再行明面刁难。
主母阿氏于夜深时,悄然在廊下看她,眼神渐生复杂。
“这孩子……”阿氏喃喃,“是个能忍的。”
暮色将尽,缈音在西厢内整理归档。
院外风声甚急,她却于灯下***,捧书默读。
这一刻,她不再是仓皇逃亡的孤女,而是正在权谋漩涡中一点点筑起防线的庶女。
她知道,苏府的困境才刚刚开始。
远亲世家的权谋与险恶,不过是苍澜大陆汹涌暗流的一个缩影。
她悄然合上账册,抬头注视窗外席卷南境的冷风。
眉宇间,己经没有昨日的无措。
而在屋檐的对岸,管事娘子、宋妤与府中少年们仍在密议,远处更有陌生身影试探窥伺。
苏缈音将灵晶藏于衣衫深处,低声自语:“要活下去,也要走得更远。”
夜色吞没了庭院,她的影子映在西厢的窗纸之上,愈发深邃。
风将院门轻轻扣响,缈音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未知的远方。
她知道,寄身庶女不过暂时,命运之局,该由自己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