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X市的九月,暑气顽固地盘踞着,不肯褪去。高一开学,市一中的校园里人头攒动,
空气里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跑道被烈日灼晒后的气味,
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未来三年”的沉重期待。实验班的教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走进去,
能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其他班级的、绷紧的安静。六十张课桌排列得密密麻麻,
几乎没什么空隙。我中考超常发挥,侥幸挤了进来,坐在倒数第二排,
像个误入鹤群的笨拙雏鸟,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她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
我第一次清晰地注意到她,是在发新书的那天下午。
课代表抱着一摞摞崭新的教材穿梭在过道里,教室里有些嘈杂。
一本墨绿色的英语练习册从前面传过来,不知怎的滑脱了手,“啪”一声掉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拍了拍灰,递向前方。接书的是一双很白、手指细长的手。“谢谢。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她没抬头,接过书就转回了身,
但我瞥见她小巧的耳廓迅速漫上一层薄红。那一刻,我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余音细微,却久久不散。后来我知道她叫周舟。一帆风顺的那个舟。人如其名,
安静得像一汪沉静的湖水。实验班节奏快得吓人,课程密度大,作业量惊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一种不敢松懈的紧绷。她总是独来独往,
或者和一个同样文静瘦小的女生结伴,走路微微低着头,步子又轻又快,像一只警惕的小鹿。
我们几乎没有再说过话。最长的交流可能仅限于收发作业时,本子从她那边传过来,
我伸手去接,指尖偶尔会碰到,都是一触即分,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然后各自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那短暂的接触烫手一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会下意识地在教室里寻找她的身影。早读课,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背书声,我会抬起头,
目光越过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落在她挺直的背影上。阳光有时会透过窗户,
在她低头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脖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上午第二节课后是雷打不动的课间操。
实验班的队伍在最前面,挨着主席台。我们班的位置在后面一些。
当广播里那套熟悉的、节奏死板的“舞动青春”音乐响起时,整个操场就成了蓝白色的海洋。
我总能一眼找到她。她做操异常认真,每一个动作都一板一眼,到位得近乎刻板,
不像周围很多人那样敷衍了事,偷工减料。伸展运动时,
她的手臂会划出利落的弧线;转身运动时,我们的视线偶尔会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一下,
又像受惊的鸟雀般迅速弹开,各自望向前方,假装无事发生,
只有胸腔里骤然失控的心跳提醒着刚才那零点几秒的交汇。高一的第一次月考来得很快,
成绩像一盆冷水,把我那点侥幸心理浇得透心凉。尤其是物理,惨烈的分数像一记耳光。
光荣榜贴在教学楼大厅,实验班的前三十名用红纸公示,她的名字排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很稳。我看着那红纸黑字,感觉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排课桌的距离。
文理分科的传言在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后愈演愈烈,像一片越来越浓的乌云笼罩在教室上空。
气氛明显变得更压抑了。班主任一次次强调分科的重要性,家长会的频率也增加了。
我的理科成绩,特别是物理和化学,一次次在及格线边缘挣扎,我知道,
留在实验班的希望渺茫得像狂风里的烛火。分班名单最终在期末考试后那张贴在公告栏上。
那天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我挤进去,心脏跳得厉害,手指有些发凉,
顺着名单往下滑,最终,在普通班的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意料之中,
但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往下坠。我深吸一口气,
下意识地在那张刺眼的红纸上寻找——周舟的名字,还稳稳地留在上面。搬离实验班的那天,
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有脱离高压环境的些许轻松,但更多的是失落和不甘。
我抱着沉甸甸的书箱走出待了一学期的教室,在门口差点撞到一个人。是周舟。
她抱着一摞刚从老师办公室抱回来的作业本,正要进门。我们同时顿住脚步。
走廊里人来人往,搬书的,说话的,很是吵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双总是很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讶异,
又像是别的什么,但很快又垂下去,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光。她侧过身,
默默给我让出更宽的路。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比如“再见”,
比如“以后还在一个学校”,比如“祝你……”祝她什么?成绩更好?似乎没必要。最终,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只化成一句干涩的:“谢谢。”然后抱着箱子,
有些狼狈地从她身边挤了过去。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普通班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隔着两个班级和楼梯口。课间操时,
两个班的队伍离得不算太远,中间隔了大概五六排的距离。
这成了我每天固定能看到她的时间。我依旧能一眼找到她。她做操还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
有时,在我望向她的时候,她会恰好做完一个转身动作,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我这片区域,
然后又迅速收回,继续下一个动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学校的开水房在每层楼的尽头,是实验班和普通班共用的地方。
这里成了我们“偶遇”频率最高的地方。她总是抱着一个很大的天蓝色保温杯,
安安静静地排在队伍里,不像有些人会趁机说笑打闹。如果看到我也在排队,
她会极轻微地抿一下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又像一个极其短暂的、仓促的示意。我也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然后各自接水,
沉默地离开。有一次下午大课间,开水房人特别多,拥挤不堪。我们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
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她的发梢几乎要扫到我的校服外套的肩膀处。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很淡的、干净的洗发水味道,像是混合了某种果香和青草气。
我们都没说话,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水流声,但那几秒钟,空气好像凝滞了,
只剩下那缕淡淡的香味和我如擂鼓的心跳。她低着头,脖颈露出一段柔和的曲线,
耳根又慢慢地红了。高二就这样在一种沉默而隐秘的“默契”中拉开了序幕。
学业压力肉眼可见地增大,光荣榜上的排名厮杀愈发激烈,每次大考后,
名字位置的变动都牵动着无数神经。她的名字总是稳定地出现在实验班红榜的前列。
我的成绩在普通班里勉强算中上游,数理化依旧是我的软肋,但语文和英语还能拉拉分。
我知道,这和她的世界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依旧没有什么像样的交流。
图书馆成了另一个可能会遇见的地方。周末或者自习课,我会去那里写作业或者看书。
有时会看到她坐在靠窗的那排长桌,低着头,眉头微蹙,手指间夹着一支笔,
无意识地点着摊开的习题册,或者咬着下唇,盯着一道题出神。
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和我平时看到的那个安静的她有些不同。
我通常会选一个离她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
会发现她也在同一时间抬起眼,目光隔着几排书架和稀疏的人影撞上,
两人都像被窥破心事一样,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继续钻研书本,其实好几页都没翻过去,
手心都沁出了薄汗。学校的秋季运动会是高三之前最后一次大型活动。
对于我们这些即将埋首题海的高二学生来说,像是最后的狂欢。我们班体育成绩一般,
没人愿意报长跑,体委软磨硬泡,把我推上了三千米的跑道。比赛那天,秋阳依旧热烈。
枪声一响,我就跟着大部队冲了出去。一开始还能跟上,几圈之后,体力急剧下降,
喉咙里像是着了火,肺叶拉扯着疼,腿像灌了铅。耳边是喧嚣的加油声,
但都模糊成了背景音。我们班的同学在跑道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跑到最后两圈,
意识都快模糊了,完全是凭本能拖着腿在挪。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
就在我咬着牙冲过终点线,直接瘫倒在跑道旁的草地上,感觉天旋地转,恶心欲呕时,
透过围上来关心我的同学之间的缝隙,我模糊地看到实验班的区域也在不远处。
他们班好像成绩不错,有些人正在欢呼。周舟站在人群靠边的位置,没有和同学嬉闹,
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们这边这片混乱,在我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快就移开了,转向了别处。她看见了吗?看见我这副狼狈不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心里蓦地涌上一阵难堪,混杂着剧烈的生理不适,让我更加难受。高二下学期,
倒计时牌悄无声息地挂了起来,上面的数字大得吓人。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凝重。
教室里总是弥漫着风油精、薄荷脑和咖啡混合的提神气味。每个人眼下都挂着浓重的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