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白瓷勺磕碰碗沿,发出细微脆响。
夏随乐舀起一勺熬得稀烂的白粥,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僵硬。
米粒几乎化成了水,温吞地冒着热气。
她凑近,嘴唇试探性地张开一条缝。
“嘶…”冰冷的金属托槽立刻刮过敏感的舌侧,一股尖锐的酸胀猛地从牙根窜上来。
她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瞬间拧紧,握着勺子的指节都泛了白。
粥的热气扑在脸上,混杂着嘴里金属的冰凉和那股顽固的、磨人的痛。
她盯着勺子里晃荡的、近乎透明的米汤,一点胃口都没有。
喉咙发紧。
**嗡**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起,嗡嗡震动。
外婆的名字在跳跃。
夏随乐放下勺子,拿起手机划开,有气无力地贴在耳边,下巴搁在桌沿。
“喂…婆婆…”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外婆温和又带着点心疼的声音,切换成她熟悉的粤语:“随乐啊,食咗饭未?
仲痛唔痛啊?
(随乐啊,吃饭没?
还疼不疼啊?
)”夏随乐把脸埋得更低,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也换成了粤语,带着浓重的鼻音:“食紧白粥…痛啊…啲铁线好似箍住成个头咁…(在喝白粥…疼啊…那些铁丝好像箍住整个头一样…)”外婆的声音更软了:“唉,乖孙…忍下啦,靓系要付出代价噶(唉,乖孙…忍忍吧,漂亮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叫李姨煲咗瑶柱白粥同炖蛋,好滑噶,晏昼送过去学校比你?
唔好饿亲个胃(我叫李姨煲了瑶柱白粥和炖蛋,很滑的,下午送去学校给你?
别饿坏了胃)。”
“唔使啦婆婆…” 夏随乐烦躁地用指尖抠着光滑的桌面,“晏昼都唔知痛成点…可能都系饮粥…费事李姨走嚟走去(不用啦婆婆…下午都不知道疼成什么样…可能还是喝粥…别麻烦李姨跑来跑去)。”
“咁点得啊!
你净系食白粥点够营养?”
外婆不赞同,“听日礼拜六,婆婆带你去饮早茶,食虾饺烧卖,蒸到淋晒,唔使咬(这怎么行!
你光喝白粥怎么够营养?
明天周六,婆婆带你去喝早茶,吃虾饺烧卖,蒸得很软,不用咬)!”
听到虾饺烧卖,夏随乐嘴里条件反射地分泌出口水,但随即又被牙套的酸痛感无情镇压。
她想象着软糯的虾饺皮,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嗯…睇下听朝点先啦(嗯…看明天早上情况再说吧)。”
她含糊地应着,心里对明天那顿早茶升起一丝微弱的、带着疼痛的期待。
**割**深城国际高中的学生食堂,与其说是食堂,不如说是一座设计感十足的玻璃穹顶餐厅。
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外空间模糊,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烘焙甜点和各色精致菜肴的混合香气,背景是低沉的爵士乐和多种语言交织的谈笑声。
陆望安端着托盘,穿过衣着光鲜、三五成群谈笑用餐的同学。
他的脚步沉稳,目不斜视。
托盘里只有简单几样:一份精确分切好的低温慢煮鸡胸肉配烤芦笋,一小碗藜麦沙拉,一杯清水。
分量精准,色彩单调,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印象。
他径首走向餐厅最深处,一个靠墙的角落位置。
那里远离取餐区的喧嚣,也避开落地窗最刺眼的阳光。
一张小小的方桌,孤零零地嵌在绿植墙的凹陷处,像被繁华刻意遗忘的角落。
坐下。
动作一丝不苟。
餐巾展开,铺在腿上,折痕与膝盖平行。
刀叉拿起,金属握柄冰凉。
他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盘中那几块切割得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鸡胸肉上。
每一块,目测边长约1.5厘米的立方体。
边缘整齐,没有一丝多余的汁水溢出。
银质餐刀落下,精准地切入鸡肉纤维最顺滑的方向。
几乎没有声音。
叉子稳稳地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咀嚼。
下颌的线条随着动作轻微起伏,每一次张合的幅度都近乎相同。
八次?
十次?
他并不计数,身体却己刻下精准的节奏。
没有表情,眼神落在盘中的食物上,专注得像在进行一项严谨的实验。
周遭的喧嚣——邻桌女生分享八卦的嬉笑,几个男生讨论球赛的激昂,情侣间低语的甜蜜——全部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不需要这些。
朋友?
社交?
那是效率的损耗,是精密程序运行中不必要的冗余。
独处,是维持他世界秩序稳定的最优解。
每一口食物,都是精确计算的营养摄入;每一分钟,都该被赋予明确的意义。
味觉的享受是其次,完成“进食”这个维持生理机能的任务才是核心。
**灼**夏随乐终于把那碗温吞寡淡的白粥磨蹭完了。
胃里有点沉甸甸的虚胀感,嘴里残留着米浆的淡味和金属的冰凉腥气。
她推开空碗,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只想赶紧离开这弥漫着各种食物诱惑香气的地方。
她站起身,拎起包,慢吞吞地穿过布置得如同高档西餐厅般的用餐区。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桌桌丰盛的午餐:色泽油亮的叉烧,冒着热气的意面,精致的寿司拼盘…每一样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嘴里那排该死的金属。
牙根深处那熟悉的酸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伴随着胃里那点粥水带来的不适感。
她皱紧眉,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到安静的教室趴着。
就在快要走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向那个僻静的角落。
是他。
那个整洁怪冰块脸同桌。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棵不会弯曲的青竹。
阳光被巨大的绿植叶片切割,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没能软化他周身那股沉静的、近乎凝固的疏离感。
他正低着头,姿态标准地用刀叉处理着盘中看起来极其寡淡的食物。
动作机械而精准,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不是在用餐,而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周围的热闹和喧嚣,仿佛与他存在于两个平行的空间。
夏随乐的脚步顿了一下。
仅仅是一下。
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碎片:哲学课上他无视自己睡觉的漠然,午休时那句突兀的“怎么不去吃饭”后自己冷漠的“牙疼”,美术课上他擦拭画板边缘的专注…还有此刻,这份极致的、近乎非人的孤独。
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掠过心头。
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对“非同类”的确认。
看吧,果然是个怪人。
和自己这种只想瘫着的懒人一样,都是这个浮华热闹校园里的异类。
只不过表现形式截然相反。
她撇撇嘴,那点微弱的涟漪瞬间平息,只剩下牙套带来的烦躁和胃里的不适。
她收回目光,不再停留,径首走出了食堂明亮宽敞的大门,将那个孤岛般的身影连同食物的香气一起,抛在了身后。
**寂**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铺在深城国际高中图书馆宽敞的阅读区。
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和淡淡的木香。
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出深邃的甬道。
这里是知识的殿堂,也是陆望安最常驻足的“避难所”。
他坐在阅读区靠窗的一张单人桌旁。
巨大的弧形玻璃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几棵姿态优美的凤凰木。
桌面上摊开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籍——宏观经济学理论,物理前沿综述,还有一本关于博弈论的专著。
旁边放着他的深蓝色笔记本,钢笔搁在摊开的纸页上,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纯净水。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在书页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
手指修长,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点,花体字母流畅优美,排版工整得如同印刷品。
周围安静得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被厚重地毯吸掉大半的脚步声。
这份安静,是他主动选择的秩序。
没有需要协调的小组成员,没有无意义的寒暄客套,没有因他人节奏被打乱的计划。
只有他自己,和眼前这些逻辑严密、结构清晰的知识体系。
效率最大化。
他沉浸其中,思维在抽象的概念和复杂的公式间穿梭,像一台精密仪器在预设的轨道上高速运行。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阳光缓慢移动,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动作规律。
放下水杯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位置精准地落回原来的水痕圈内。
偶尔,会有认识的同学经过,目光扫过他这边,或许带着好奇,或许带着习惯性的疏离。
陆望安能感觉到那些视线,但他从不抬头。
他的世界被无形的边界清晰地划分开,图书馆这张靠窗的桌子,就是他精心维护的、不受干扰的净土。
交流是冗余的,社交是低效的。
他不需要通过他人的存在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孤独,是最高效的运转状态。
**溺**夏随乐把自己整个人扔进客厅那张巨大无比的白色羊绒沙发里,像一条搁浅的鱼。
巨大的落地窗外,深城的璀璨夜景流淌成一片光的河流,映在光洁的地板上。
家里安静得过分,只有中央空调系统送出恒定的、微弱的凉风。
外婆今晚有个重要的学术晚宴,李姨也下班回家了。
诺大的顶层复式公寓,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
牙套的酸痛感在安静的环境里变本加厉。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像有无数小锤子在牙根深处不停敲打的钝痛,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嘴里那股金属的冰凉腥气挥之不去,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烦躁地在柔软的沙发里扭动了一下,试图找个能缓解不适的姿势。
手边的平板电脑亮着,屏幕上是一款画风极其精美的开放世界游戏。
广袤的虚拟大陆正等着她探索,奇幻的风景,***的战斗……这是她平时最沉迷的避风港。
可今晚,她盯着那绚丽的画面,手指悬在屏幕上,却迟迟没有点下去。
牙疼像一层厚厚的、黏腻的雾,笼罩着她的思维。
集中精神去分析技能组合?
去应对复杂的副本机制?
光是想想就觉得太阳穴跳得更欢了。
“啧。”
她泄气地把平板扔到一边,屏幕暗了下去。
胃里空落落的,那碗寡淡的白粥早就消化殆尽,此刻正发出微弱的***。
可一想到食物,想到咀嚼,牙根就条件反射地一阵酸软。
冰箱里塞满了李姨准备好的各种精致点心、水果和酸奶,外婆还特意留了温在炖盅里的燕窝。
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蹭到巨大的***门冰箱前。
拉开,冷气扑面。
保鲜盒里是色彩诱人的水果切块,透明盒子里码着小巧玲珑的抹茶慕斯,炖盅盖子边缘还氤氲着热气。
每一样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夏随乐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凉的炖盅盖子上停留了一瞬。
燕窝的温润似乎透过瓷壁传递过来。
她舔了舔牙套冰冷的金属托槽,那股顽固的酸痛立刻清晰地传来。
想象着粘稠的燕窝滑过钢丝,包裹住托槽的感觉…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饿,是抗拒。
她“啪”地一声用力关上了冰箱门。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了一下,更显寂静。
算了。
她拖着脚步回到沙发边,把自己重新摔进那片柔软的白色里。
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客厅里刺眼。
她点开外卖软件,手指在花花绿绿的美食图片上滑过:鲜香麻辣的小龙虾,滋滋冒油的烤肉,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每一样都像是在挑衅她嘴里的刑具。
指尖最终停在了一家只卖粥品的店。
滑下去,点开。
白粥,南瓜粥,小米粥…寡淡的选项。
她烦躁地戳了戳屏幕,选了一份最贵的“深海鳕鱼茸养生粥”,备注:**熬到稀烂,不要任何需要咀嚼的固体,谢谢。
**支付完成,手机被丢回沙发角落。
她蜷缩起来,抱住一个巨大的软枕,把脸埋进去。
牙套的酸痛和胃里的空虚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耐心。
窗外的灯火辉煌与她无关,家里的空旷寂静将她包围。
她像被困在一个由疼痛和金属构筑的透明牢笼里,外面是触手可及的世界,里面只有磨人的不适和无边的懒怠。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在牙根的钝痛中缓慢爬行。
**痕**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夏随乐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皱着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嘴里那股熟悉的、金属混合着酸胀的感觉第一时间唤醒了意识。
好像…比昨天好一点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舔牙套的钢丝。
尖锐的刺痛感似乎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持续挤压后的闷痛和酸软。
像过度运动后第二天肌肉的酸痛,只是这酸痛长在了牙根深处。
依旧难受,但至少不是那种让人想撞墙的锐痛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升起。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点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她凑近镜子,张开嘴。
那排银亮的金属托槽和细细的钢丝依旧忠实地箍在她的牙齿上,闪着冰冷的光。
她试着轻轻咬合了一下。
“嘶…”酸软感立刻从牙根弥漫开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看来想大口咀嚼还是痴心妄想。
但…或许可以试试更软一点的东西?
外婆昨晚的话在耳边响起:“听日礼拜六,婆婆带你去饮早茶,食虾饺烧卖,蒸到淋晒…”虾饺…烧卖…蒸到软烂…胃里咕噜叫了一声。
昨晚那份昂贵的鳕鱼茸粥,味道寡淡得如同白水,只是勉强填充了空虚。
此刻,对正常食物的渴望,伴随着那点微弱的疼痛缓解,像野草一样冒了出来。
她快速洗漱完,忍着嘴里持续不断的酸软感,换上一身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
走到客厅,外婆己经坐在餐桌旁看报纸了,面前放着一杯清茶。
“婆婆!”
夏随乐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但比昨天有精神了些,“去饮茶啦?”
外婆放下报纸,推了推金丝眼镜,仔细打量着外孙女:“咦?
睇落精神咗啲啵?
牙仲痛唔痛啊?
(哟?
看起来精神了点?
牙还疼不疼啊?
)仲有啲酸酸软软…” 夏随乐实话实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但好似冇噉犀利了…虾饺…应该得呱?
(还有点酸酸软软…但好像没那么厉害了…虾饺…应该可以吧?
)” 她眼里带着点试探和期待。
外婆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咁仲唔快啲换衫?
去‘翠园’!
我叫阿强留咗窗边位(那还不快点换衣服?
去‘翠园’!
我叫阿强留了窗边位)!”
**笼**深城半山,陆家大宅。
周六的早晨,宅邸里依旧笼罩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安静。
巨大的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取代了阳光。
长条餐桌一端,陆望安独自坐着。
面前的骨瓷餐盘里,是搭配得如同营养学教科书的早餐:两颗精确水煮到溏心的无菌蛋,三片全麦吐司烤得边缘微焦,一小碟水煮西兰花和胡萝卜,外加一杯现榨混合果蔬汁。
分量精确,色彩搭配完美,散发着健康但缺乏烟火气的味道。
陆望安坐姿端正,脊背挺首。
他拿起刀叉,动作标准地切开一颗水煮蛋。
蛋白光滑,蛋黄呈现完美的流质状态。
他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白送入口中,咀嚼。
下颌的线条随着规律的动作起伏。
餐厅空旷,只有刀叉偶尔碰到餐盘的轻微声响。
佣人远远地站在门口,垂手侍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庭院景观。
他安静地吃着。
目光落在食物上,眼神专注而空洞。
咀嚼的次数,吞咽的节奏,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没有对美味的期待,也没有用餐的愉悦。
这只是一天中补充必需能量的固定环节。
如同给精密仪器注入燃料。
胃里被健康但寡淡的食物填充,带来一种生理上的满足,却驱不散心口那片无形的空茫。
这华丽的餐厅,这精确到克的食物,这绝对的安静,构成一个无形的、完美的囚笼。
他身处其中,如同一个被精心保养的零件,高效,精准,沉默。
窗外的鸟鸣和远处的城市喧嚣,都被厚重的玻璃和森严的规矩阻隔在外。
他咽下最后一口蔬菜,拿起餐巾,仔细地擦拭了嘴角。
动作一丝不苟。
起身时,椅腿与厚实地毯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等待他的,是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课业,和父亲安排的经济学导师视频会议。
独处的牢笼,只是换了一个空间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