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搡和呵斥声成了这段路途的背景音。
韩小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俘虏队伍里,泥浆糊满了他的裤腿,每走一步都异常沉重。
热带雨林的闷热湿气几乎让人窒息,汗水混着之前的泥水不断从额角滑落,涩得眼睛发疼。
他小心地观察着押送他们的武装分子。
他们手里的步枪——主要是AK系列,保养状况极差,枪托开裂,枪管锈蚀,有些甚至用藤蔓或布条粗糙地捆绑固定着。
大多数人持枪的姿势都很随意,甚至有人把枪斜挎在背上,枪口几乎戳到后面人的脸。
他们的队伍也稀稀拉拉,毫无纪律可言,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伙拿着致命武器的暴徒。
这与他们脸上那种蛮悍凶狠的表情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依着河谷缓坡建立的庞大营地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乌克里部落的聚居地。
景象比韩小信想象的还要……原始和破败。
大量的茅草棚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人畜粪便、腐烂食物和烟尘混合的刺鼻气味。
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妇女和儿童,眼神大多麻木呆滞。
一些老人蹲在棚屋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支败军归来。
营地边缘用削尖的木桩粗略地围了一圈,算是防御工事,但很多地方己经破损。
败退回来的战士们士气低落,很多人身上带伤,***声、咒骂声和头领们试图维持秩序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营地像一个即将炸开的脓包。
韩小信和司机被扔进一个空着的、散发着霉味的茅草棚里,门口有个抱着老式栓动步枪、无精打采的守卫。
司机蜷缩在角落,嘴里不断用中文念叨着“完了,完了,死定了……”韩小信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心脏仍在狂跳,但大脑却异常活跃地运转起来。
《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现在是“己”,深陷敌营,手无寸铁。
而“彼”呢?
这群“彼”,拥有一定数量的热武器,但显然缺乏维护和最基本的训练。
他们的社会组织形式极为落后,依赖于部落首领的个人权威和原始的血缘纽带。
从他们刚刚遭遇败绩来看,战术层面极其低下,很可能还停留在一窝蜂冲锋、依靠个人勇武和火力壮胆的阶段。
他们抱怨“恩孔博的枪比我们的好”,但这真的是失败的唯一原因吗?
韩小信回想起大学时啃过的那些战史,还有《毛选》里关于“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物”的论述。
装备差距固然存在,但绝非不可逾越的天堑。
思想、组织、战略、战术……这些软实力,才是真正的乘数效应。
正当他思绪纷飞时,棚外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
似乎是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回来了。
透过茅草的缝隙,他看到一群看起来像是长老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披着某种兽皮、脖子上挂着更多兽牙和金属饰品(可能是子弹壳?
)的中年男人。
他脸色铁青,正在对着跪在面前的那个兽牙头领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跪着的兽牙头领——也就是俘虏韩小信的那位——垂着头,偶尔争辩几句,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吼声压了下去。
周围的长老们唉声叹气,摇着头。
韩小信的心脏猛地一跳。
机会!
这或许是一个极其渺茫,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棚屋门口,对着那个无精打采的守卫,用尽全身力气,夹杂着刚学来的几个零散土语单词和大量手势,拼命比划:“我……能帮你们!
打胜仗!
打败恩孔博!”
守卫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没听懂。
韩小信更急了,他指着外面正在发怒的首领,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双手虚拟持枪,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再猛地一挥手臂,做出胜利的姿态。
“胜仗!
我能!
帮你们!”
他反复喊着这几个词,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外面那群人的注意。
那个正在发怒的首领——乌克里部落的首领卡鲁鲁——皱着眉头,凶厉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旁边一个脸上有着狰狞疤痕的长老(就是之前嗤笑过韩小信的那个)厌恶地挥了挥手,对守卫说了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让这个吵闹的白人猴子闭嘴”。
守卫举起枪托,作势要砸。
韩小信豁出去了,他猛地向前一步,避开枪托,目光死死盯住卡鲁鲁,用尽最大的力气,喊出了他刚刚从败兵喊叫中学来的、敌人的名字:“恩孔博!
垃圾!
废物!
乌克里!
能赢!
我!
有办法!”
这句话语法混乱,用词可笑,但关键信息却异常清晰。
卡鲁鲁的咆哮停下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头审视着奇怪猎物的豹子,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死活、满身泥污却眼神发亮的白人俘虏。
疤痕长老在一旁冷笑:“首领,一个胡说八道的白人俘虏,疯了而己。
说不定是恩孔博派来的奸细!”
卡鲁鲁没有立刻说话。
连续的失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权威和耐心。
眼前的这个白人,虽然可笑,但他眼中那种奇异的光芒,是他手下这些只会愤怒或恐惧的战士们所没有的。
死马当活马医?
还是纯粹的烦躁需要发泄?
卡鲁鲁猛地一挥手,粗声对守卫命令道:“把他带过来!”
韩小信被粗暴地推到卡鲁鲁和一群长老面前。
泥浆还在从他头发上滴落,样子狼狈不堪,但他的腰杆却下意识地挺首了一些。
卡鲁鲁用居高临下的语气,混杂着土语和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你?
办法?
说!
不然,剥了你的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小信身上,有怀疑,有好奇,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韩小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是被当场处决,还是获得一线生机。
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一个标上“U”(Ukari),一个标上“E”(Enkombo)。
然后,他指着代表恩孔博的圆圈,用树枝狠狠一点,做出分散的动作,又画了几个小箭头指向乌克里圆圈:“恩孔博,抢我们。
他们,强大?”
他摇摇头,做出否定的手势,“不!
他们,抢完,回家!”
他画了几个小箭头从“E” circle 分散开,指向外围几个更小的点(代表村庄)。
接着,他指着代表乌克里的圆圈,双手做出收缩聚集的动作,然后又猛地指向那些代表恩孔博村庄的小点:“我们,不在这里等!”
他指着乌克里的主营地,“我们,躲起来!
让他们,找不到!”
他做出隐藏的动作。
“他们,出来,我们,进雨林!”
他画出迂回的线条。
“他们,回村子,我们,去打!”
树枝狠狠戳向那些小点,“抢他们的粮食!
烧他们的房子!
让他们,害怕!
睡不着!”
他的语言破碎,但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和泥地上的鬼画符,核心意思却清晰地传递出来:避免正面决战,利用机动性和情报,专打敌人薄弱和分散的后方。
这几乎是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方针最原始、最粗浅的图解版!
长老们面面相觑,疤痕长老脸上的讥讽更浓:“躲在林子里像老鼠一样偷袭?
这是战士的耻辱!
我们乌克里战士……赢!”
韩小信猛地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卡鲁鲁,“要赢!
还是,要死?”
卡鲁鲁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地上那简陋的示意图,又看看韩小信,再看看周围那些垂头丧气的战士和唉声叹气的长老。
失败的阴影太沉重了。
他猛地抬起头,野兽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韩小信身上。
“……给你三十个人。”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还有那些没用的女人和孩子,听你折腾。
下次恩孔博再来,如果还像今天一样……”他抽出腰间的砍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疤痕长老还想说什么,被卡鲁鲁用眼神瞪了回去。
韩小信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强压下激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纸上谈兵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他的“兵书”,将要在这片非洲的血与泥之中,迎来实践的检验。
成败,生死,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