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坡子街的废墟涂抹上一层悲壮的赭红色。
焦黑的断壁残垣在斜晖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撕裂的伤口。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焦糊和血腥味,混合着湘江吹来的湿冷晚风,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沈砚之诊所的候诊区,临时充当了收容所。
几张长椅拼在一起,铺上干净的床单,成了简易的病床。
那个腿部重伤的汉子在注射了沈砚之带来的***后,痛苦稍减,昏睡过去。
阿秀小心翼翼地替他更换着被血浸透的纱布。
角落里,白小蝶抱着那个在废墟旁哭泣的小女孩,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小女孩在她怀里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刘胖子瘫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焦黑的“天韵阁”废墟,仿佛灵魂也被那场大火烧尽了。
杨伯的死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这个曾经圆滑世故的班主。
沈砚之疲惫地靠在药柜旁,用沾着酒精的棉球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和污渍。
白色长褂上血迹斑斑,如同战场归来的士兵。
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扫视着诊所内的狼藉和伤员。
救死扶伤的本能支撑着他,但内心的沉重却如同铅块。
“沈先生……”白小蝶轻轻放下熟睡的孩子,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杯温水,“喝点水咯?
歇哈子。”
沈砚之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
两人都微微一怔。
昨夜地下室那刻骨铭心的相拥,那跨越生死的誓言,如同电流般瞬间掠过心头。
白小蝶脸颊微热,别开目光。
沈砚之也有些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
“多谢。”
他低声道,喝了一口水。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看着白小蝶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丽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褪去恐惧、取而代之的沉静与坚韧,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她不再是那个台上风华绝代、台下却带着疏离的名角,也不再是那个被幻象吓到失态的女子。
她是……经历了战火淬炼、与他并肩站在废墟之上的“釉儿”。
“咯孩子……”白小蝶看向角落里熟睡的小女孩,“她屋里人……不晓得……先放咯里。”
沈砚之声音低沉,“等天亮了,托人打听打听。
实在冇得办法……再想办法。”
乱世之中,孤儿寡母,何其之多。
白小蝶点点头,目光又落在那个重伤的汉子身上:“咯位大哥……能救得活吗?”
“看造化咯。”
沈砚之叹了口气,“伤得太重,失血过多。
咯里条件有限……只能先止血消炎,等天亮咯,想办法送去湘雅医院。”
他顿了顿,看向白小蝶,“咯一夜……辛苦你咯。”
“莫讲咯些。”
白小蝶摇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比起你……我做得太少咯。”
她想起刚才在废墟旁,沈砚之不顾危险指挥救人、专注包扎伤口的侧影,心中那份悸动再次涌起。
他就像这黑暗中的一盏灯,照亮了绝望,也……照亮了她的心。
就在这时!
“呜——呜——呜——!”
那如同鬼哭狼嚎般凄厉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再次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声音由远及近,瞬间充斥了整个长沙城!
比昨夜更加急促!
更加疯狂!
“空袭!
又是空袭!”
阿秀失声尖叫,手中的纱布掉在地上!
刘胖子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角落里的小女孩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重伤的汉子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快!
去地下室!”
沈砚之厉声喝道,当机立断!
他一把抱起那个重伤的汉子,对阿秀吼道:“阿秀!
抱孩子!
快!”
阿秀手忙脚乱地抱起哭泣的小女孩。
“刘班主!
白老板!
快走!”
沈砚之催促着,率先冲向地下室入口!
白小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警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在她耳边疯狂嘶鸣!
她下意识地摸向手袋里的鎏金茶船!
就在警报响起的瞬间!
那冰凉的船身猛地变得滚烫!
一股灼热感如同电流般窜入掌心!
同时,脑海中再次闪过混乱的画面——遮天蔽日的轰炸机!
呼啸而下的炸弹!
冲天的火光!
倒塌的房屋!
还有……沈砚之在火光中倒下的身影!
“不——!”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走啊!”
沈砚之回头,焦急地吼道!
他看到白小蝶煞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心中一沉!
又是幻象?!
他顾不上许多,将重伤的汉子交给阿秀和刘胖子(两人合力抬着),自己猛地冲回来,一把抓住白小蝶冰凉的手腕!
“莫怕!
跟我走!”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瞬间驱散了白小蝶掌心的灼热和心头的恐惧!
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地下室入口!
“轰——!!!”
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远处炸响!
大地猛地一颤!
诊所的窗户玻璃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
“快!”
沈砚之将白小蝶推进地下室入口,自己也紧跟着钻了下去!
阿秀抱着孩子,刘胖子拖着伤员,也连滚带爬地挤了进来!
地下室的门被沈砚之死死关上!
隔绝了外面疯狂嘶吼的警报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但沉闷的爆炸声依旧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头顶的土层!
泥土簌簌落下!
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投下晃动的鬼影!
“呜……呜……妈妈……”小女孩在阿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莫哭!
莫哭!”
阿秀紧紧抱着孩子,声音颤抖地哄着,自己却吓得脸色惨白。
刘胖子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重伤的汉子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
白小蝶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的震动而剧烈颤抖。
她死死攥着沈砚之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掌心那枚鎏金茶船依旧滚烫,灼烧着她的神经!
幻象中沈砚之倒下的画面如同梦魇,死死纠缠着她!
“沈……沈先生……”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你莫出去……莫出去……”沈砚之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和掌心的灼热,心中一痛。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莫怕!
我咯里!
咯里安全!
莫怕!”
他将她拉近一些,用身体挡在她和震动最剧烈的墙壁之间。
他的肩膀宽阔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白小蝶下意识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体温和气息。
前世沉江的绝望,今生战火的残酷,在这一刻,似乎都被他坚实的臂膀挡在了外面。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整个地下室剧烈地摇晃起来!
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船!
头顶的泥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煤油灯“啪”地一声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啊——!”
阿秀的尖叫和小女孩的哭喊混在一起!
白小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撞在墙上!
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
她下意识地尖叫出声!
但下一秒,一个温暖而坚实的身体猛地覆了上来!
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是沈砚之!
他用整个身体将她护在墙角!
滚落的泥土和碎石砸在他的背上、肩上!
他发出一声闷哼!
却纹丝不动!
“沈先生!”
白小蝶惊恐地喊道!
“冇事!”
沈砚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却异常沉稳,“莫动!
护住头!”
泥土和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无法呼吸!
白小蝶被沈砚之紧紧护在怀里,脸埋在他沾满泥土和硝烟味的胸膛上。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体因承受冲击而微微的颤抖!
那滚烫的鎏金茶船紧贴在他们两人紧握的手掌之间,灼热感似乎要将两人融化在一起!
“羽亭……”一个名字,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眷恋,不受控制地从白小蝶颤抖的唇间溢出!
沈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决绝:“釉儿……莫怕……咯次……换我护着你!”
“釉儿”……他叫她“釉儿”!
在生死关头!
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他承认了!
承认了那跨越生死的羁绊!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瞬间淹没了白小蝶!
泪水汹涌而出!
她不再恐惧!
她伸出手,紧紧环抱住沈砚之的腰!
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嗯……羽亭……我们咯起……”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无比坚定!
爆炸的余波终于平息。
黑暗的地下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小女孩压抑的抽泣声和重伤者痛苦的***。
泥土的腥味和硝烟味浓得化不开。
沈砚之缓缓松开紧护着白小蝶的手臂,摸索着重新点燃了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再次亮起,照亮了满室的狼藉和众人狼狈不堪的身影。
沈砚之的背上、肩上落满了泥土,白色长褂被刮破了好几处,脸上也沾满了灰土,金丝眼镜歪斜着。
但他眼神依旧锐利,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白小蝶。
“冇事吧?”
他声音沙哑,带着关切。
白小蝶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泥土,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光彩。
“冇……冇事……”她摇摇头,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沈砚之也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心头微颤,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混着泥土的泪水。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指尖的触碰,带着泥土的粗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如同电流般划过白小蝶的心尖。
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擦拭。
“沈医生……咯边……咯边漏水咯!”
阿秀惊恐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
只见地下室一角,因为剧烈的震动,土层开裂,浑浊的泥水正汩汩地渗进来!
“咯边也有!”
刘胖子也惊呼道!
水势蔓延得很快,转眼间就淹没了脚踝!
冰冷刺骨!
“咯何什搞咯!”
刘胖子慌了神。
“莫慌!”
沈砚之当机立断,“阿秀!
把孩子抱高点!
刘班主!
帮我把咯位大哥抬到咯边高点咯地方!”
他指着角落一处相对干燥的土台。
众人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白小蝶也顾不上其他,连忙帮着阿秀将小女孩抱到土台上,又去帮刘胖子抬伤员。
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脚,带来刺骨的寒意。
水越渗越多,很快漫过了小腿肚。
地下室的空气更加阴冷潮湿,令人窒息。
“咯样下去……不行咯……”刘胖子声音发颤。
沈砚之眉头紧锁,环顾西周。
空间狭小,无处可退。
他目光落在角落堆放的几个空药箱上,心中一动。
“把咯箱子垫在脚下!
莫让水泡太久!”
他指挥道。
众人连忙将空药箱搬到土台和相对高处,踩在上面。
水位还在缓慢上涨,冰冷的泥水如同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小腿。
时间在冰冷和恐惧中缓慢流逝。
小女孩哭累了,在阿秀怀里睡着了。
重伤的汉子在寒冷和疼痛中***着。
刘胖子蹲在箱子上,唉声叹气。
白小蝶和沈砚之并肩站在一个箱子上,身体紧挨着,互相支撑着保持平衡。
冰冷的泥水浸泡着小腿,寒意刺骨。
白小蝶冻得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
沈砚之察觉到了,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白小蝶身体一僵,随即顺从地靠了过去。
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衫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心中那点恐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安宁取代。
仿佛只要有他在,这冰冷的泥潭,这无边的黑暗,都不再可怕。
“冷吗?”
沈砚之低声问。
“唔……”白小蝶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有……有点……”沈砚之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扁扁的军用水壶(医生常备)。
“咯里还有点热水……喝点?
暖暖身子?”
他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
白小蝶看着那沾着泥土的水壶口,又看看沈砚之关切的眼神,心头一暖。
她小口啜饮着。
温热的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驱散了喉间的干涩。
“你也喝点……”她将水壶推回给他。
沈砚之没有推辞,也喝了几口。
两人共用一个水壶,在这冰冷绝望的地下室里,分享着这微不足道的温暖。
水位终于不再上涨,稳定在了大腿根部。
冰冷的泥水如同凝固的冰层,包裹着下半身,带来麻木的刺痛感。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动,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爆炸声和警报声终于彻底停歇。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喧嚣更令人心悸。
“结……结束哒?”
阿秀颤抖着问。
“等等看……”沈砚之沉声道,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又过了许久,外面隐约传来了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咯!”
刘胖子激动地喊道。
沈砚之示意大家噤声,他走到地下室入口,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带着硝烟和焦糊味的冷空气涌入。
他探头望去,只见外面天色己蒙蒙亮,几个穿着皂隶服和灰色军装(可能是维持秩序的士兵)的人正打着火把,在废墟间搜寻着什么。
“咯里!
咯里有人!”
沈砚之扬声喊道!
很快,入口的杂物被清理开。
救援人员发现了他们。
当众人被一个个搀扶着,从冰冷泥泞的地下室爬出来时,刺骨的晨风夹杂着硝烟味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落泪的自由感。
白小蝶被沈砚之搀扶着,站在诊所的废墟前。
她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冻得瑟瑟发抖。
但当她抬头,看到东方天际那抹穿透硝烟的、微弱的鱼肚白时,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是庆幸的泪水。
她下意识地摸向手袋。
那枚鎏金茶船安静地躺在里面,船身冰凉,莲纹清晰。
花蕊深处那细小的“羽亭”二字,仿佛在晨光中,闪烁着微不可查的幽蓝光芒。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同样狼狈不堪却眼神坚定的沈砚之。
他正低声和救援人员说着伤员的情况,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毅。
“咯辈子……”她在心中默念,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们咯起……活下去!”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砚之沾满泥污的手。
沈砚之微微一怔,随即反手紧紧握住。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废墟之上,在硝烟散尽的黎明,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也握紧了那份在生死考验中淬炼出的、跨越轮回的羁绊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