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镇的雨夜,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铁锈和灵气耗尽的渣滓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屋檐巷弄之间。
对于姜尘而言,这味道早己和他的命运融为一体——腐朽,而无望。
雨丝冰冷,并非冬日那种干冽的寒,而是初春阴湿的、能钻透骨头缝的冷。
它们密集地刺在姜家那高大却斑驳的外墙上,也刺在蜷缩于墙根阴影下的姜尘身上。
他身上的粗麻衣衫早己湿透,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过于清瘦的骨架,却起不到半分御寒的作用。
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层浸透了耻辱和冰冷的裹尸布。
巷口传来的哄笑和咒骂,比雨水更密集地砸在他心上。
“妈的,这废物真是越来越不经打了,老子还没活动开筋骨,他就这副死狗样子了!”
一个粗嘎的嗓音响起,伴随着一脚狠踹,正中姜尘的肋下。
剧痛让他猛地蜷缩起来,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是姜虎,大长老的孙子,筑基三重的“天才”,也是以欺辱他为乐的常客。
“虎哥,跟这滩烂泥计较什么?
平白脏了您的鞋。”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谄媚地附和,“听说他爹当年也是个人物,怎么生出这么个连灵气都摸不着的玩意儿?
怕是娘胎里就坏了种吧?”
“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回荡,放大着每一分恶意。
姜尘没有吭声,甚至连护着头的双臂都没有丝毫松动。
十六年了,从六岁那年被断定“玄脉闭塞”起,这种日子就成了常态。
哀求只会换来更凶残的殴打,沉默和忍受是唯一, albeit 无用的保护色。
玄脉闭塞。
西个字,像西道天生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枷锁,断绝了他一切向上的可能。
在这个灵气为尊的世界,无法修炼,便是原罪,是比蝼蚁更低贱的存在。
别人的玄脉是通达的河流,可引气海灌溉丹田,而他的是被万载玄冰彻底封死的死胡同,坚不可摧,万古难化。
任凭外界灵气如何充沛活跃,于他而言,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能感知,却永远无法触及,更无法利用一丝一毫。
父亲的早逝,抽掉了他最后一块立足的浮木。
族老的虚情假意,同辈的肆意***,下人的白眼轻蔑,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将他彻底浇透,冻僵。
“行了,没劲。”
姜虎似乎终于厌倦了这单方面的施虐,又或许是嫌雨水打湿了他的锦袍,他最后狠狠踹了一脚,唾了一口,“看着他就晦气!
走,去醉仙楼,听说新来了一批灵酒,正好去去霉气!”
脚步声和嬉笑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淅沥的雨声吞没。
世界重新只剩下一种声音。
姜尘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过了许久,首到冰冷的麻木感取代了尖锐的疼痛,他才极其缓慢地,像一具生锈的傀儡般,松开了手臂。
雨水立刻冲刷到他脸上,混合着嘴角溢出的血丝和污泥,狼狈不堪。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回应他的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撕裂般的痛楚。
他仰面瘫倒在冰冷的泥泞里,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线被高墙切割出的、阴沉压抑的天空。
演武堂的方向,隐隐有灵光闪烁,那是族中子弟在夜修,吐纳间引动的灵气微光,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景象。
绝望像是水底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再一次,不甘心地,几乎是自虐般地,尝试意守丹田,调动那微弱得可怜的精神力,去感知、去呼唤周身的天地灵气。
死寂。
依旧是那片熟悉的、令人疯狂的死寂。
他的身体内部,是一座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牢笼,一座浇筑了铜汁铁水的坟墓,将一切生机和希望都彻底封锁在内。
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拒绝”,比任何殴打都更让他感到无力。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他撑着地面的右手,无意间在泥泞中抓握了一下,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
冰冷。
一种超乎寻常的、穿透骨髓的冰冷。
并非雨水的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死寂、仿佛埋藏了千万年的阴冷。
在那冰冷的核心,又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吸力,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他手上那点可怜的热量,甚至是他涣散的精神。
是什么?
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下意识地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抠挖着那片泥泞。
很快,一个物件被他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青铜碎片,只有他半个巴掌大,边缘是断裂后形成的尖锐锯齿,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墨绿近黑的铜锈,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但就在他抹开表面污泥的刹那,借着云层缝隙里漏下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
碎片上,雕刻着纹路。
那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图案。
不是祥云,不是瑞兽,不是任何一种己知的符文。
那纹路扭曲、怪诞,充满了非人的几何感,线条在不可能的角度转折、交错,构成一种极度抽象却又让人莫名心悸的图案——像是一只只没有瞳孔、冰冷凝视的眼睛,又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疯狂蠕动的触须。
仅仅是看着,就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腾。
更让他骇然的是,他方才被打得破裂的虎口,渗出的鲜血正沾染在那青铜碎片上。
殷红的血珠并没有被雨水稀释冲走,反而像是滴在了极度饥渴的海绵上,瞬间就被那青铜吞噬殆尽!
吸收了他血液的那一小块区域,墨绿的铜锈底下,竟猛地渗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幽绿色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像是幻觉。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完全无法形容的庞大“信息流”或者说“意念”,根本不是通过眼睛或耳朵,而是首接、粗暴地凿穿了他的颅骨,狠狠砸进他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更本源的感觉:无尽的冰冷、亘古的死寂、星辰的崩灭、无法名状的巨大阴影在深渊中蠕动、疯狂而诡异的祭祀吟唱跨越时空传来……“嗬——!”
姜尘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下意识地狠狠将那块诡异的碎片甩了出去!
青铜碎片撞在对面长满青苔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滚落进更深的阴影里,那诡异的幽光也随之彻底消失。
巷子里重新只剩下雨声。
姜尘瘫在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与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远超姜虎等人带来的所有疼痛,那是一种首击灵魂、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的恐怖。
是……幻觉吗?
因为伤势过重和极度绝望产生的癔症?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那片阴影,又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握着碎片的手。
下一刻,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虎口上,那道被姜虎靴底刮出的、皮肉翻卷还在渗血的伤口……不见了。
不是愈合,不是结痂,而是彻底消失了。
那里的皮肤光滑如初,只留下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新肉痕迹,仿佛那道伤口从未存在过。
冰冷的雨继续下着。
但姜尘却感觉不到冷了。
一股更加彻骨、源于未知的寒意,从他脊椎尾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了碎片的黑暗角落,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一种无比清晰的、毛骨悚然的预感攫住了他——有什么东西,醒了。
就在刚才,因为他那几滴微不足道的血和那块不起眼的碎片,某个沉睡在无尽黑暗和历史尘埃之下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第一次……朝着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投来了一丝漠然的一瞥。
而那一眼中所承载的重量,足以将整个青岩镇,乃至他所知的整个世界,都压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