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我七岁那年,第一次看见死人。他躺在晒谷场的石板上,像一块被太阳晒干的树皮。
娘死死拽着我的手腕,指甲陷进肉里。她说那是瘟鬼带走的魂,碰了会染病。我挣脱她的手。
蹲下来数尸体鼻孔里爬进爬出的蚂蚁。灰袍僧人站在场边槐树下。
他手里拎着我丢掉的草鞋——鞋底沾着尸液和泥土。娘突然跪下来磕头。
额头撞在石板上砰砰响。她说:"师父收了这个孽障吧。"僧人把鞋递给我。
鞋窝里蜷着一只死老鼠。它的眼睛和尸体一样,睁着,空着,像在问同一个问题。
第一章 少年出家:心火初燃我七岁那年,看见一个人死了。就倒在村口。脸朝下,
手抓着土,指缝里全是泥和血。没人敢碰他。说他是瘟鬼带走了魂,碰了就染病。
我娘死死拽着我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她抖。我也抖。可我的眼睛,离不开那具身子。
他死了。可他的手还在动。抽搐。像在找什么。我挣脱娘的手,跑过去。跪下。翻过他的脸。
眼睛睁着。空的。我问他:“你在找什么?”没人回答。风刮过枯树,哗啦啦响。
我忽然明白。他在找心。可心在哪?我摸自己的胸口。咚咚跳。可这心跳,是真的吗?
还是假的?我问师父——那时我还不知谁是我师父——我只是抬头,
看见一个穿灰袍的僧人站在我身后。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他说:“小孩,你不怕死?
”我说:“怕。”“那你为何来碰尸?”“因为他没闭眼。”“死人何必闭眼?
”“他还在找。”僧人愣住。他眼神变了。像看见火。火在井底,突然烧起来。
他问:“你叫什么?”“司马信。”“信什么?”“信……心还在。”他笑了。不是笑。
是震动。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他说:“随我来。”我不动。“你娘在哭。”我回头。
娘跪在地上,抱着空袖子,像抱着我已经死了一样。我说:“我不是她的孩子了。
”僧人说:“你知道出家是什么?”“是离开。”“离开什么?”“离开怕。
”他盯着我很久。转身就走。我跟着。一步不落。他走得快。我小跑。脚底磨破。
血渗进草鞋。我不停。他突然停。回头。“你为何要跟?”“因为你没问我‘怕不怕’。
”“那你想知道什么?”“心在哪。”他沉默。远处传来钟声。破的钟。声音哑。像老牛叫。
他说:“寺里有佛。”“佛能告诉我心在哪?”“不能。”“那我去干嘛?
”“让你自己听见。”“听见什么?”“听见它不响的时候。”我不懂。但我点头。
我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走了进去。庙门吱呀打开。黑。比夜里还黑。墙皮剥落。
蜘蛛网挂满梁。佛像坐在尘里。半边金漆掉了。露出木头。可他的眼睛,是完整的。我看他。
他也看我。忽然,我哭了。不是伤心。是憋了太久。眼泪冲出来。像山洪。我跪下。
额头贴地。我说:“众生皆苦,我愿度之。”背后,僧人倒吸一口气。他说:“你才七岁。
”我说:“心若不迷,何须年岁?”他久久不语。然后,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串乌木珠。
敲了三下。咚。咚。咚。像心跳。他说:“从今日起,你不再叫司马信。”“你叫道信。
”“道由心传,信则不二。”我抬头。佛像嘴角,像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不是在求佛。
我是在,成为火。第二章 寻师访道:踏破芒鞋我十九岁那年,听说三祖在皖公山。
没人知道他在哪。有人说他在石缝里打坐,十年不动。有人说他化作老松,根扎岩中。
我不管。我只知:他活着。那我就得找到他。我背起布袋,装了半块干饼,一双草鞋,
一本《楞伽经》。下山。头也不回。路从河南伸出去。黄土道,碎石坡,荆棘划破腿。
我不包扎。血流出来,干了,结痂。再裂。再流。第七天,鞋底烂穿。脚底全是泡,破的,
连着肉。我脱下鞋,扔了。光脚走。石头割脚心。疼。但比不上心里那团火疼。
我走的是求法的路。不是逃命。命早就不算命了。我要的是心安。可心不安。
它总在问: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到哪去?我答不上。所以我非见三祖不可。第九日,
进山。林子密得不见天。树影压下来,黑得像坟。夜里,野狗围着我转。眼睛绿。我不动。
它们嗅了嗅,走了。我明白:它们闻得出,我不是活人该有的气味。我像死了一半。
只剩求法那一念活着。第十三日,有人拦我。猎户,持矛。“再往前走,死。”“为何?
”“那山有瘴,进者不返。”“我返不返,不由你定。”他瞪我。我瞪他。他退了。我知道,
我不是怕死的人了。怕死的人,走不到这里。第十七日,见山门。一块石碑,倒在地上。
字模糊。但我知道,到了。我跪下。不是拜石碑。是拜山。山不响。风穿过林,像谁在喘。
我抬头。山顶云雾里,一道灰影一闪。是人。我追。爬。手抠岩缝,指甲翻起。血混着泥。
膝盖磨烂。我不停。三日三夜,登顶。山顶空。只有一石台。石台上,空。无人。
我站在台上,喘。风灌进喉咙。冷。我吼:“僧璨!我来了!”没回音。
我再吼:“我心不安!乞师安之!”还是没回音。我跪下。面对石台。不动。第一夜,下雨。
雨砸头,砸背,砸眼。我睁着眼。看雨滴在石上,碎成八瓣。像心。第二夜,雷响。
闪电劈树。火燃起来。我跪着。火光映脸。我不避。第三夜,饿。干饼早吃尽。胃绞着,
像蛇咬。我咽口水。咽土。第四夜,幻象来了。娘站我面前。哭:“信儿,回家。”我不应。
她伸手摸我脸。我闭眼。再睁,她没了。第五夜,师父来了。穿灰袍,站雨里。
说:“你何必受这罪?”我说:“心不安。”“那心在哪?”我张口,说不出。他笑了。
转身走。我喊:“别走!”没人。只有雨。第六夜,冷到骨。手指僵,脚黑紫。我数呼吸。
一息。一息。一息。告诉自己:还活着。第七夜,天快亮。我已七日未食,未动。眼睁着,
但看不清。耳鸣。像千军万马在脑子里冲杀。忽然。背后有声。轻。像落叶。
我知——他来了。我不回头。他站我身后,三步远。声音沙哑:“你心不安,乞我安之?
”我张口。声音像锈铁磨石:“是。”“心在何处?”我闭眼。想。找。心在哪?在胸?
在脑?在跳动?在思考?我找。找遍全身。找遍记忆。找遍七岁那日的尸首,找母亲的哭,
找佛像的眼,找一路的血脚印。找不到。我忽然笑了。笑出声。沙哑,断续。
我说:“觅心了不可得。”他静。我睁眼。转头。他站那儿。灰袍,瘦脸,眼深如井。
他看着我。像看火种。我说:“心既不可得,安之何用?”风停了。雨早停了。
云裂开一道缝。阳光落下来。照在石台上。照在我身上。照在他脸上。他点头。一次。轻轻。
然后,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件褐布衣。旧。补过。但干净。他递来。我不接。他不收回。
“这是达摩祖师传下的法衣。”“今日,交你。”我仍不接。“你可知接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无人认你。”“官府不认,家族不认,世人不认。”“你不再是道信。
”“你是法脉。”我抬头。看天。云散尽。蓝得像洗过。我说:“我早不是道信了。
”“我是求法的人。”“法若得,我亦空。”他笑了。第一次笑。像冰裂。
他把衣塞进我手里。沉。然后,他取出一卷经。《楞伽经》。四卷。手抄。纸黄。
他放在我掌心。说:“达摩西来,不立文字。”“但文字,是渡船。”“你若不识字,
如何渡人?”我低头看经。指尖抖。不是激动。是空。像装满了,反而轻了。他转身要走。
我问:“师父。”他停。“我该往哪去?”他背对我,声音轻得像风:“心不去,何须问路?
”他走了。不回头。我跪下。不是跪他。是跪这七日。跪这千里。跪这一念不灭。我跪着,
把法衣披上。粗糙。磨颈。但暖。我把《楞伽经》贴在胸口。它压着心跳。我站起。望山下。
云海翻腾。我知道——我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得走。得去更远的地方。找一个山,像莲开。
找一片地,能种菜,能打钟,能让人安心。但此刻。我只站着。风吹衣角。猎猎响。
像火在烧。我忽然明白三祖僧璨为何不问我“可愿承担”。
因为他知道——真正求法的人,从不问愿不愿。他只问:你找不找得到心?找不到,
你跪七年也白跪。找得到,一念即是归处。我下山。不急。脚还是痛。但每一步,
都像踩在实处。我知道,我不是在离开皖公山。我是在,把山背走。把三祖的影子,
背进以后的每一步里。天黑前,我找到一处岩洞。生火。摊开《楞伽经》。借火光读。
读到一句:“诸佛心第一。”我合上经。看火。火苗跳。像心。我笑了。这一生,
我不再问心在哪。因为——心不在经里。不在师那里。不在跪的七日里。心在我走的每一步。
在我不回头的那一刻。在我说“觅心了不可得”的那一瞬。它本来无住。它本来无安。
它本来,就是它自己。我不用安它。我只要,不迷。
第三章 十年苦修:山中岁月我披着法衣下山。不是回家。是入野。三祖说:“心不去,
何须问路。”我不问。我走。我找山。不是皖公山。是更深的山。更荒的岭。
我要找一个地方——没人认得我,也没人需要我。我要试试,那个“我”还在不在。第七日,
到一处绝谷。四面石壁,如刀削。只一条缝可入。谷底有泉,清。我住下。搭草棚。砍柴。
取水。煮野芋。每日三件事。不做别的。第一年,夜里睡不着。心乱。不是烦恼。是法太亮。
《楞伽经》里的字,一句句冒出来。“诸法空相。”“无我无人。”“自性清净。”我念。
越念,越躁。我摔经。第二天,又捡回来。摊开。看。不念。第三年,饿。大旱。野果绝。
草根枯。我七日不食。坐石上。看天。云不动。我也不动。第八日,昏。梦见三祖。
他不说话。只递我一碗水。我接。喝。醒。雨落。我张口接。甘。我明白:不是我在修法。
是法在炼我。第五年,冬。雪封谷。三个月不见日。我睡。醒则坐。坐则息。呼吸越来越细。
有一天,忘了呼吸。不是断。是忘了。像鱼忘了水。我睁眼。不惊。我知道——那不是死。
是“我”不在了。第六年,春。温疫起。山外村中,人咳血。我出谷。采药。制丸。
送给村民。不语。村民跪。我走。不回头。有人喊:“你是僧?是医?”我说:“我是路过。
”我不是医。我不是僧。我不是祖师。我只是——觉到苦,就做点事的人。第七年,
我回皖公山。不是寻三祖。是寻旧迹。到那石台。空。草长过膝。我跪下。不是求。是谢。
谢他当年不收我为徒,不教我打坐,不传我咒语。他只问:“心在何处?安之何用?
”那一问,断我千年妄想。我起身。见石缝中一株草,从岩里长出。无土。无光。它绿。
我笑了。第八年,我开始耕。在谷口开一小片地。种粟,种菜。“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这话不是后来才说的。是那时,从土里长出来的。锄头挖进泥。汗滴进土。
我才知道——禅不在蒲团上。在肩上的痛。在掌心的茧。在等一粒种子发芽的耐心里。
第九年,暴雨。山洪暴发。水冲谷口。我第一念——抓经。冲进棚。抱起《楞伽经》。
退到高岩。水退后,棚塌。粮毁。灶烂。但经在。我晒经。阳光照纸。我忽然笑出声。
三祖若在,定会说:“经在人在,心在法在。”可他知道——十年了。我不再护经。我是经。
第十个秋天。我收拾行囊。只带三物:法衣。经卷。铁锄。我不再需要隐了。十年独行,
不是为躲世人。是为确认——那一念“觅心了不可得”,是不是真的。
现在我知道:它是真的。我不再找心。我不再安心。我只活。活在挑水时的喘。
在锄地时的汗。在见苦时的动念。我出谷。不回头。我知道,我要去黄梅。找一座山,
叫破头岭。在那里,我要建寺。要种田。要收徒。要让人知道——禅不在云外。在日用中。
我走。脚步轻。像没有影子。可每一步,都踩在十年前那个跪在雨里的少年心上。
他问:“心不安,乞师安之。”如今我答:心本无安。亦本无不安。你若不迷,
它从来——就在。第四章 独立弘法:开山立宗我到破头岭那日,天刚亮。山雾未散。
我站在岭上,望四野。山势环抱,如莲开瓣。中有一坪,平如掌。泉自石隙出,清可见底。
我放下钵。铁锄插地。我说:就这里。不是我选它。是它等我。我搭茅棚。三日成。四壁草,
顶覆藤。风穿缝,雨斜入。我不管。我打坐。诵经。煮泉。食野菜。第一夜,有人来。
五六个村夫,持棍棒,举火把。火光照我脸。一人喊:“山上有妖!夜夜念咒!”我不动。
另一人掷石。石砸肩,破皮。血渗出。我没抬手。也没睁眼。只继续念《楞伽经》。他们愣。
火把晃。有人小声:“他不怕?”“不怕就是真妖!”又一块石飞来,打落经卷。我停。
拾经。拂尘。放回膝上。说:“经不怕石。”没人接话。他们站了一阵,退了。火光远去,
像熄灭的星。第二日,我下山。不进村。在溪边结席。诵经。声音不高。但字字清。第三日,
再来人。一个妇人,抱孩子。孩子高热,眼翻,抽搐。她跪下:“师父,救他。”我不问钱,
不问姓。采三叶草,捣汁,喂。又取山姜、石菖蒲,煎汤。喂半碗。她抱走。第三日,
她再来。孩子笑,在她怀里抓风。她磕头,额头碰地,响。我说:“去吧。”她走。第五日,
她送米一袋。放席边,不语,走。第七日,有人咳嗽。老汉,痰堵,喘不上气。我取针,
刺他十指。血出。又灸肺俞。一夜守。天明,他能咳。能坐。他儿子背来一捆柴。放席后,
也走。我知——石块退去,米柴上来。人心,不是铁。是土。你浇水,它就长东西。
我仍每日上山。锄地。种粟。栽菜。有人看。“师父也种地?”“不种,吃什么?
”“僧人不该受供?”“供是信。作是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话一出,传开了。
有人笑:“哪有和尚自己种田的?”也有人记下。第三个月,两个少年来。“我们跟你。
”“做什么?”“种地。念经。学你怎么不怕石头。”我点头。给他们锄。教他们辨药。
夜里,同睡茅棚。挤。冷。但他们睡得香。因为他们知道——这不是庙。这是家。第一年冬,
雪大。村中有人冻伤。我开棚,收留七人。无床,铺草。无被,叠衣相拥。我煮大锅菜汤。
萝卜,野薯,盐。人人一碗。他们说:“师父,你比庙里和尚还像佛。”我不答。
我只知——佛若不暖人手,就不是佛。第二年春,孩子病又起。不是一两个。是整村。
我知是疫。采药忙不过来。我对两个弟子说:“去村中,教人认七叶草,挖苍术根。
”“他们信吗?”“你先做。信自生。”他们去。教。煮。分。三日,疫退。村老***,
来山。跪一片。“请师父留此。”“我们建屋。”我摇头。“不建庙。”“建寺。
”“庙是拜神。寺是修行。”“修行,要田,要井,要灶,要门让人进。”他们懂。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