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农历八月初七的日头刚爬到竹梢,陈家老屋的土坯墙就被晒得发烫。
陈梓根蹲在门槛上,烟杆敲得鞋底梆梆响,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像他那双听不见声响的耳朵里,藏了半辈子的闷火。
屋里传来女人压抑的痛呼,一声比一声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
凤兰的指甲抠进床沿的裂缝里,汗珠子砸在粗布褥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今年二十一,额角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肚子却己经高高隆起,比西年前生大儿子时更显凶险。
“梓根!
梓根!”
凤兰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被砂纸磨过。
可男人只是扭头朝里屋望了望,浑浊的眼睛里辨不出情绪。
他听不见的,从生下来就是这样,村里老人说这是陈家上辈子亏了德,报应在老八身上。
陈家兄弟八个,陈梓根是最小的,上头七个哥哥早都分了家,把这间漏风的老屋留给了他。
凤兰嫁过来时才十七,媒人说陈家老***实,就是耳朵背点,可她没料到,这“老实”里藏着多少急死人的钝。
“要生了!
快找稳婆啊!”
隔壁的三嫂扒着门框喊,声音尖得能刺破窗纸。
陈梓根这才猛地站起来,烟杆“当啷”掉在地上——他看见凤兰疼得蜷成了虾米,嘴唇咬出了血。
他像被抽了魂,转身就往门外冲。
草鞋在晒得发硬的土路上磕出急促的声响,路过晒谷场时,踢翻了二伯家的竹簸箕,金黄的稻谷撒了一地,二伯娘的咒骂声追着他跑,他却只顾着往前蹿。
稳婆不是说好了在村西头等着吗?
陈梓根冲进李婆家,空的;又扎进王家坳,门扉紧闭。
日头渐渐往西沉,田埂上的露水被晒成了白汽,他跑过三个村子,裤脚沾着草籽和泥点,喉咙干得能冒烟,才在香梨婶家的梨树下撞见人。
香梨婶正摘梨,竹筐里的香梨黄澄澄的,透着甜气。
看见陈梓根赤红着眼睛扑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她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梨筐就往陈家跑。
“造孽哟,这时候才来叫人!”
她的骂声被风卷着,落在陈梓根汗湿的脊梁上。
等香梨婶踩着月光跨进陈家门槛,屋里的灯己经被凤兰的痛呼晃得发抖。
大儿子狗蛋蜷在灶房的草堆里,西岁半的娃娃,腿软得站不住,只能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摇曳的煤油灯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儿。
后半夜的露水凝在窗棂上,香梨婶的额头也沁出了汗。
“使劲!
再使劲!”
她拍着凤兰的大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
陈梓根守在门外,背贴着冰冷的土墙,能感觉到门板传来的震动,却听不见任何能让他心安的动静。
鸡叫头遍时,一声啼哭猛地撞破了老屋的沉寂。
不是清亮的,是带着点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声接一声,揪得人心头发紧。
香梨婶抱着襁褓出来,脸色复杂地看了陈梓根一眼,掀开了包布的一角。
月光从窗缝溜进来,照亮了女娃娃蜷着的腿——两条小腿像麻花似的盘在一起,掰都掰不开。
“这……”陈梓根的手僵在半空,烟杆在衣兜里硌得慌,却忘了要拿出来。
香梨婶叹了口气,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是个丫头,命硬。
赶紧烧热水去,我给凤兰擦擦身子。”
她转身进屋时,瞥见竹筐里剩下的两个香梨,是来时顺手揣的,此刻在暗影里,泛着说不清的光。
陈梓根抱着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哭声,突然觉得耳朵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好像听见了,听见了凤兰粗重的喘息,听见了狗蛋在草堆里的呓语,听见了窗外虫鸣,还有怀里这个小丫头,带着点倔强的、不肯停歇的啼哭。
他低头看了看,女娃娃闭着眼睛,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像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满。
这一天,是白露,田埂上的秋草开始结霜。
陈家添了个腿盘着出生的丫头,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十里八乡。
香梨婶走的时候,把那两个没来得及吃的香梨放在了灶台上,晨露落下来,在梨皮上滚成了细小的水珠。
陈梓根不知道,这哭声里藏着的,是往后十几年,被唾沫星子泡着的日子。
他只是笨拙地把女娃娃往怀里拢了拢,灶房的火光映着他黧黑的脸,也映着女娃娃盘在一起的腿,在土墙上投下两道歪歪扭扭的影子。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