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七十三只钟老钟表铺的门轴该上油了。每次推开,
那道“吱呀”声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颤巍巍地裹着街面上的阳光钻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林秀芝推开这扇门时,
墙上那只唯一还在走的挂钟,分针正指向第三格。九点零三分,二十年了,
误差从没超过十秒。她脱下沾着露水的布鞋,
换上铺子里那双蓝布拖鞋——鞋跟磨得只剩薄薄一层,踩在地板上几乎发不出声音。
“今天想看看哪只?”老钟表匠从镜片上方瞥了她一眼,
手里的镊子正夹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在台灯下泛着银光。林秀芝没说话,
径直走到靠窗的藤椅坐下。这个位置能看清铺子里所有的钟。七十二只,不多不少,
摆放在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的木架上。有掉了漆的马蹄表,有带着黄铜指针的座钟,
还有表盘裂了缝的电子钟。它们都停着,有的分针指向十二,有的时针卡在三点,
像一群保持着不同姿势被冻住的鸟。她的目光扫过第三排左数第四个位置——那里一直空着。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来,老钟表匠就说:“这架子能摆七十二只钟,满了就不再收了。
”她看着那个空位,像看着自己心口的窟窿,二十年来从未被填满。手腕上的表硌了她一下。
是块女士坤表,表带的镀金早就磨没了,露出底下发白的金属。
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秒针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留下一个细小的黑窟窿,
像只盯着她的眼睛。她每天都戴着它,却从没问过老钟表匠能不能修。有些东西,
她怕一修就彻底碎了。“叮铃——”门上的铜铃突然响了,打破了铺子里悬而未决的安静。
林秀芝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灰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风衣的下摆沾着些草屑,
像是刚从郊外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只镀金座钟,钟罩上蒙着层薄灰,
但边角的花纹还能看出精致的模样。“能修吗?”男人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老钟表匠放下镊子:“放下吧,一周后来取。”男人把座钟放在柜台上,钟面朝下,
露出底座上刻着的缠枝纹。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写下地址和电话,字迹很用力,
纸背都透出了印子。“麻烦尽快,”他说,“这钟对我挺重要的。”老钟表匠点点头,
没再多问。他修过太多“重要”的钟,每只钟背后都拖着一串被时间泡软的故事,他懒得听。
男人转身要走时,目光扫过林秀芝,停顿了半秒。那眼神很淡,像雨落在湖面上,
没掀起什么涟漪,却让林秀芝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藤椅的扶手。她觉得那灰风衣有点眼熟,
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男人走后,老钟表匠拿起那只镀金座钟,翻转过来。
林秀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过去——钟面上的时间停在凌晨四点十五分,
两根指针像被冻住的冰棱,指向那个她不敢触碰的时刻。“第七十三只了。
”老钟表匠突然说,用软布擦着钟罩,“看来这架子是摆不满了。”林秀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站起身,走到柜台前,盯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城郊,青南路十七号。
那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发疼。那是栋老楼的地址。二十年前,
那里烧过一场大火,把半条街的夜空都染成了橘红色。“我今天……有点事。
”林秀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没换鞋,踩着布鞋就往外走,
门轴的“吱呀”声这次短促而仓促,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
老钟表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低头看了看那只镀金座钟。钟摆的位置有点歪,
像是被人狠狠撞过。他用镊子拨了一下,没拨动,齿轮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林秀芝沿着街面快走,风灌进她的领口,带着初秋的凉意。手腕上的表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三点十七分的指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她有二十年没去过青南路了,那里的路牌,
路边的梧桐树,甚至空气里的味道,都该变了吧?可她的脚像有自己的记忆,
拐过第三个路口时,自然而然地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越往前走,街面越冷清。
新盖的居民楼渐渐被低矮的旧房子取代,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
空气里果然有股熟悉的味道,不是煤烟,也不是草木灰,是一种混合着焦糊和潮湿的气息,
像晒不干的被子捂出的霉味。青南路十七号只剩下一片废墟。断墙歪歪扭扭地立着,
露出里面熏得漆黑的梁柱,几株野蒿从裂缝里钻出来,长得比人还高。林秀芝站在路口,
不敢再往前走。二十年前的火光又在眼前晃起来,红的,黄的,带着噼啪的爆裂声,
把她的眼睛烧得生疼。她记得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秋凉天气,她手里攥着刚织好的半截围巾,
站在楼下等他下来。他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庆祝她的二十岁生日。
然后就看到浓烟从三楼的窗户涌出来,像一条黑色的巨蟒,一口吞掉了整栋楼。
“轰隆——”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动,惊得林秀芝猛地回头。风卷着几片枯叶,
在断墙根下打旋。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墙根的泥土里嵌着些碎玻璃,
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她伸出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玻璃露了出来——边缘带着弧度,内侧还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刻度。
是手表玻璃。林秀芝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想起二十年前,从火场里抬出来的担架上,
盖着的白布单下面,露出过一截烧焦的表带。她当时疯了一样想去抓,却被消防员拦住。
后来她在楼下的灰烬里找了三天,只找到一粒烧焦的纽扣,黑色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把那块碎玻璃捏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玻璃的断面上,
映出她眼角新添的细纹,像极了她手腕上那只表的指针,在某个瞬间被硬生生划开的痕迹。
风又起了,吹得废墟里的野草沙沙作响。林秀芝抬头看向那栋烧毁的老楼,三楼的窗口空着,
像个黑洞。她仿佛又听见了消防车的警笛声,混杂着人群的惊叫,
还有……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是她的表停了的声音吗?
还是别的?她握紧手里的碎玻璃,站起身。手腕上的表依旧停在三点十七分,而废墟深处,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凌晨四点十五分那个时刻,正随着那只镀金座钟的齿轮,慢慢苏醒过来。
第二章 齿轮里的灰烬第二天林秀芝来的时候,那只镀金座钟已经被拆了底座,
摊在柜台的绒布上。老钟表匠正用放大镜盯着机芯,镊子尖挑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弹簧,
动作轻得像在拈起一片雪花。“卡得挺死。”他头也不抬,“齿轮缝里全是硬东西,
像是……烧过的灰。”林秀芝的脚步顿了顿。她走到柜台边,视线落在拆散的零件上。
黄铜齿轮上蒙着层黑褐色的垢,缝隙里嵌着些灰白色的碎屑,指甲盖大小,
捏起来应该会簌簌往下掉——像极了当年火灾现场积在砖缝里的那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表。表带磨得发亮的金属硌着皮肤,
三点十七分的指针像两枚生锈的钉子,钉得她心口发紧。“二十年前那场火,
烧了整整四个小时。”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老钟表匠挑弹簧的手顿了半秒,
又继续动作:“哦?”“从凌晨一点零三分,到凌晨五点零三分。”林秀芝盯着那些齿轮,
“消防队说,是电线老化引起的。三楼先着的,火顺着木楼梯往下窜,快得像长了脚。
”老钟表匠哼了一声:“火这东西,最不讲道理。时间呢,有时候比火还蛮横。
”他放下镊子,拿起一根细钢丝,往齿轮缝里探,“你看这齿,磨得都歪了,
肯定是卡了硬东西硬转,硬生生把齿牙啃坏了。”钢丝勾出一小撮灰,落在绒布上,
像一小捧被捏碎的月光。林秀芝的呼吸突然变重了——那灰里裹着点焦黑的碎屑,
形状不规则,边缘却有点圆,像是……纽扣的碎片?她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她跪在青南路十七号的废墟前,手指抠进滚烫的泥土里。消防员拉她,
说“里面什么都没了”,可她像疯了一样扒拉,指甲缝里全是血和黑灰。然后,
指尖触到个硬东西——一粒纽扣,塑料的,烧得缩成了黑疙瘩,
边缘还留着一点没烧透的米白色。她把那粒纽扣揣在口袋里,揣了整整二十年。
现在它就在她贴身的布包里,和她每天带的钥匙、零钱放在一起,磨得越来越光滑,
像块黑色的鹅卵石。“咔嗒。”老钟表匠用镊子夹出一块东西,放在白纸上。是半粒纽扣。
比她布包里的那粒小些,焦黑的外壳下,隐约能看到内里的米白。边缘有个细小的孔,
显然是被线穿过的痕迹。林秀芝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看着那半粒纽扣,
又看向老钟表匠镜片后平静的眼睛。“修钟的时候,常能掏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老钟表匠用软布擦着镊子,“有小孩塞进去的糖渣,有老人掉进去的头发,
还有……藏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他顿了顿,抬眼看她,“你手腕上那只,
里面藏着什么?”林秀芝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二十年来,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街坊邻居见她天天戴着块停摆的表,只当是旧物恋旧,没人深究。
可老钟表匠的眼神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裹了二十年的痂。她转身走到藤椅边坐下,
背对着柜台。窗外的阳光移到了第四排木架,照在一只掉了指针的闹钟上,
表盘的裂纹在光线下像张蛛网。“他送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二十岁生日前一天,在百货大楼买的。他说,以后我的时间,都由他来记着。
”那天他攥着她的手腕,把表扣系得很紧。镀金的表链蹭着她的皮肤,有点痒。
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秀芝你看,这秒针走得多欢,像不像你跑步时的样子?
”她当时捶了他一下,脸红得像柜台里的红绸子。她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笑。
“火灾那天,我就戴着它。”林秀芝的指甲掐进藤椅的缝隙里,“火太大,
我被人推搡着往外跑,手表撞在墙上,‘咔’的一声。等我回过神,
指针就停在三点十七分了。”她没说的是,那天她跑出来后,又疯了似的想往里冲。
消防员死死抱住她,她能听见里面传来木头爆裂的声音,还有……一声模糊的呼喊,
像他的声音,又像被火舌卷走的风声。她拼命挣扎,手腕撞在消防栓上,表盖裂开道缝,
秒针“叮”地掉了进去,再也找不着了。“后来呢?”老钟表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
“后来我在医院守了三个月。”林秀芝望着墙上那只唯一走动的挂钟,
分针正一点点爬向十二,“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全身烧伤面积超过七成,一直昏迷。医生说,
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她每天给他擦身,说话,读他喜欢的诗集。
他的手总是蜷着,她就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怕肌肉萎缩。有天半夜,
她握着他的手,突然感觉到轻微的颤动——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什么。
她以为他要醒了,连夜跑出去买他爱吃的桂花糕。回来时,病房里围了好多医生,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凌晨四点十五分。”林秀芝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医生说,
心跳停了。”铺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很响,一下,
又一下,敲在空气里,也敲在她的骨头上。“所以你觉得,他死了?”老钟表匠突然问。
林秀芝猛地回头,撞进他镜片后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她张了张嘴,
想说“医生都那么说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哽咽。这些年,
她无数次在梦里看见他从火场里走出来,灰头土脸,却笑着说“我没事”。可醒来后,
手腕上的表依旧停在三点十七分,像个冰冷的证明。“咔嗒。
”老钟表匠把那半粒纽扣扔进旁边的铁盒里,里面已经装了不少零碎——断了的指针,
碎了的表蒙,还有些看不清原样的金属片。“齿轮里的东西清理干净了,就能走了。
可有些东西,就算清干净了,齿轮也未必肯转。”林秀芝看着他重新组装座钟的机芯。
镊子夹着齿轮,对准,轻轻一推,严丝合缝。她突然想,自己心里的那些齿轮,
是不是也卡着什么东西?是那粒烧焦的纽扣,是停摆的指针,
还是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傍晚关门前,林秀芝去了趟城郊。
青南路十七号的废墟在暮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她从布包里摸出那粒被她揣了二十年的纽扣,
放在墙根下,和早上捡到的那块碎玻璃并排。黑疙瘩似的纽扣,半透明的玻璃,
在渐渐暗下去的光里,像两颗不会发光的星。“如果……如果你还在的话。
”她对着废墟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能不能给我个信儿?哪怕是……一只停摆的钟。
”转身离开时,手腕上的表突然硌了她一下。她低头看,
三点十七分的指针像是动了动——或许是错觉,或许是风的缘故。可她的心,
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嗒”声,像是有个生锈的齿轮,
开始慢慢转动了。第三章 会自己走的时间三天后,林秀芝做了件反常的事。
她趁老钟表匠去后屋烧水的空档,走到那只正在组装的镀金座钟前。机芯已经装好,
就差安上钟面。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拨了拨分针——把凌晨四点十五分,
拨到了凌晨四点十六分。只多了一分钟。她做得很快,像偷糖的孩子,
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等老钟表匠端着水杯出来时,她已经坐回藤椅,
假装在看窗外的麻雀。老钟表匠没发现异常,继续安装钟面。玻璃罩扣上的瞬间,
林秀芝的目光死死盯住指针——四点十六分,稳稳地停在那里。她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
或许老钟表匠说得对,有些东西清干净了也未必会转。那这多出来的一分钟,又算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她推开钟表铺的门,第一眼就看向柜台。镀金座钟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钟面朝上。玻璃罩上的灰被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玻璃,在指针上投下细小的光斑。
林秀芝的脚步僵住了。指针赫然指向凌晨四点十五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和送来时一模一样。她走过去,手指按在玻璃罩上,冰凉的触感没让她冷静,
反而让心跳更乱了。是谁动了?老钟表匠?可他昨天明明说“快好了,就差校准”。
还是……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七十二只钟。第三排左数第二个,那只掉了漆的马蹄表,
之前停在十点二十分。现在,分针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格,指向二十一分。
第五排最右边的电子钟,屏幕暗着,之前显示的是19:38。此刻,
数字变成了19:37。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夜里悄悄拨动了所有的指针,
把她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抹掉了。“看出来了?”老钟表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手里拿着块擦表布,“这铺子里的时间,有自己的主意。
”林秀芝的声音发颤:“它们……自己会走?”“不是走,是记着该在的地方。
”老钟表匠拿起那只马蹄表,用布擦着掉漆的外壳,“二十年前,送这表来的是个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