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这座名为“栖云镇”的故乡,是为了参加一场婚礼。
我那位素未谋面、远得几乎在族谱上找不到名字的堂妹林晚要出嫁了。林家大宅,
沉甸甸地卧在镇子最西头,在暮色四合里显出一种无声的威严。朱漆大门剥蚀得厉害,
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底色,像一道陈年的、无法愈合的伤口。门楣上挂着两盏硕大的红灯笼,
烛光在蒙尘的纱罩里挣扎,映得门板上新贴的“囍”字红得有些刺眼,甚至带着几分凄厉。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硬灰布衫的老仆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皱纹深得像刀刻上去的,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我身上。
“是表少爷?”他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请进,就等您了。”迈过高高的门槛,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霉味,
烧后的烟灰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掉的、如同放久了的药材散发出的苦涩异香。
这几种气息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宅子里静得可怕。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
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缕枯黄的野草。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
只有几棵叶子落尽的老树伸展着嶙峋的枝桠,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投下怪异的影子。
回廊曲折幽深,一盏盏贴着褪色“囍”字的灯笼挂在廊柱上,光晕昏黄暗淡,
仅仅照亮灯下很小一圈地方,反而衬得廊外更深的黑暗如同浓墨。空气仿佛凝滞了,
连风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表少爷,这边请。”老仆佝偻着背,
引着我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更深的内院。他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
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我忍不住问:“老伯,
这喜事……宾客们都还没到吗?”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空洞得如同从一口深井里传来。再没下文。我被安置在一处偏院厢房。
房间倒是收拾得干净,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个红漆斑驳的旧梳妆台。
梳妆台上,一面蒙着红布的圆形物件格外引人注目。那红布是上好的绸缎,颜色极正,
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覆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也无。它静静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禁忌,一种无声的警告。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窗外,
老树的枝桠在微弱的光线下扭曲成鬼魅的形状,摇曳着,投在窗纸上,如同无数舞动的枯爪。
白日里那沉甸甸的寂静,到了夜里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意识快要被这死寂吞噬时,一种声音极其突兀地穿透了厚重的空气。
“唰……唰……唰……”清晰,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和韧性。
是梳子划过长发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外面空旷的庭院,也不是来自隔壁的厢房。它很近,
非常近,仿佛……就在我这间屋子的另一侧墙壁之后!我屏住呼吸,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那声音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和专注,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反复摩擦着我的神经。是谁?
深更半夜,在新娘房的方向如此执着地梳头?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
细密的鸡皮疙瘩瞬间布满手臂。我猛地坐起,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蹑手蹑脚地挪到墙边,
把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冷粗糙的墙面上。“唰……唰……唰……”声音更清晰了,
就在一墙之隔!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梳齿与发丝摩擦时产生的轻微震动。
那缓慢的节奏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怨念。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我猛地想起进门时瞥见的方向,
那挂着更密、更红灯笼的院落……正是新娘的居所!这梳头声,来自新娘林晚的房间?
第二天,我刻意在宅子里走动,试图寻找一丝活气,或者窥探一点关于这场婚礼的端倪。
宅子深处,靠近后山的方向,矗立着一座更加古旧阴森的祠堂。黑沉沉的木门紧闭着,
门口两侧的石兽面目模糊,布满青苔,沉默地守护着门内深不可测的幽暗。
一股更浓郁的线香混合着陈年木头和尘土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忍不住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吱嘎——”门轴发出刺耳的***,
在空寂的祠堂里激起回音。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神龛前几盏长明灯豆粒大的火苗在摇曳,
勉强映亮供桌和上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牌位。空气中悬浮着细细的香灰,
带着冰冷的重量。我的目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的深色木牌,
上面刻着一个个林氏先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目光游移间,
一个簇新的牌位像一道不合时宜的亮光,突兀地刺入眼帘。
它就摆在神龛最下方靠近中间的位置,颜色浅黄,油漆光润,
在一众陈旧的深色牌位中显得格格不入。上面的字迹墨色犹新,
一笔一划清晰无比:林晚 之位生于乙亥年七月初七 卒于……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生年……乙亥年?今年是辛丑年!乙亥年,
那该是……将近五十年前!林晚?我那位待嫁的堂妹?她的名字,怎么会刻在一个牌位上?
而且生年是半个世纪前?这牌位,分明是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立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我死死盯着那个新得刺眼的牌位,仿佛被魇住了。
这宅子里的死寂、那深夜诡异的梳头声、蒙着红布的铜镜……所有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细节,
此刻都如同找到了归处的磁针,疯狂地指向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表少爷?
”一个干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
是那个引我进来的老仆。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祠堂门口,佝偻着背,
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泥塑。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清水和一块粗糙的毛巾。“您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祠堂重地,生人不宜久留,
尤其今日……是小姐大喜的日子,更需避讳。”他刻意加重了“大喜”二字,
在这阴森的祠堂里听起来无比讽刺。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苍白的脸,
又极其缓慢地掠过那个写着“林晚”名字的新牌位,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小姐命途多舛,”他忽然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老爷夫人心怜,早早为她立了生祠祈福,盼她能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他顿了顿,
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古怪的、勉强可称为“笑”的表情,“这不,
福泽庇佑,小姐如今终于要出阁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表少爷您说,是不是?”生祠?祈福?
这解释荒谬得令人遍体生寒!牌位上清清楚楚刻着“林晚之位”和生卒年,
那是供奉亡灵的格式!他分明在撒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强压下喉咙里的惊悸,
勉强挤出一点声音:“是……是喜事。我……我这就走。”我不敢再看那老仆诡异的眼神,
更不敢再看那个崭新的牌位,几乎是逃也似的,跌跌撞撞冲出了祠堂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把自己关在厢房里,门窗紧闭,心跳依然如同擂鼓。外面,
天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吞噬得更快,刚刚还是下午,转眼间暮色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将整个林家大宅彻底淹没。一种令人窒息的喜庆喧嚣,毫无预兆地猛然炸开!锣鼓!唢呐!
尖锐、高亢、喜庆的调子,毫无章法地交织在一起,粗暴地撕裂了连日来的死寂。
那声音狂乱、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一群人在绝望的边缘强行挤出的欢笑。
紧接着,是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沉重、拖沓、凌乱不堪,
在回廊里、庭院中纷乱地响起,像是无数沉重的麻袋被拖拽着前行。
隐约还有含混不清的、不成调的哼唱声混杂其中,像是呓语,又像是某种诡异的歌谣。然而,
依旧听不到一句清晰的人声交谈。没有欢笑,没有祝福,没有寒暄。
只有这空洞、嘈杂、令人头皮发麻的“热闹”!我猛地扑到窗边,手指颤抖着,
在厚厚的窗纸上戳开一个极小的洞眼。一只眼睛凑了上去。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