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七年冬,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
鹅毛般的雪片砸在长安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簌簌作响,却盖不住石缝里渗出的暗红——那是尚未凝固的血。
午时三刻的梆子声穿透风雪,重重砸在沈知微耳中。
每一声,都像刽子手挥刀时的钝响,带着血肉撕裂的震颤。
她挤在人群最前头,粗布麻衣裹着单薄的身躯,指尖死死抠进掌心,掐出一排深紫的月牙。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却远不及心口那剜肉般的痛。
刑台之上,沈家七位男丁一字排开。
单薄的囚衣挡不住彻骨的寒,他们脖颈上的枷锁泛着冷光,映得脸色愈发灰败。
为首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她的父亲,前太医院院判沈清。
刽子手鬼头刀高举的瞬间,父亲浑浊的目光竟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那双曾教她辨识百草、写下药方的手,此刻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却在最后一刻,对着她无声地张了张嘴。
“莫看!
莫回头!”
那口型她辨得分明,是沈家家训的最后一句——医者济世,心灯不灭。
刀光悍然劈落!
沈知微猛地闭眼,滚烫的液体却依旧溅上脸颊,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死一样的沉寂。
再睁眼时,天地间只剩刺目的红。
猩热的血点溅在她***的手腕内侧,瞬间化作灼烧般的剧痛,仿佛烙印下一枚扭曲的红痕,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风雪卷着血腥气灌入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自己血的咸腥,硬生生将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咽了回去。
视线一片模糊,唯有父亲轰然倒下的身影,和刽子手刀锋上滚落的血珠,在漫天飞雪中凝固成一幅地狱的图腾。
沈府朱漆大门紧闭,铜环上落了层薄雪,透着死寂的冷。
往日悬挂“妙手仁心”匾额的地方,如今只剩两个空洞的钉眼,像被挖去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
门内,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昔日仆从早己作鸟兽散,偌大的宅邸空旷得如同坟墓,只有风雪穿过回廊的呜咽,应和着偏厅里的炭火噼啪。
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渗骨的阴寒。
继母林月柔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绛紫锦缎袄裙,领口滚着雪白的狐裘,发间金钗步摇随着她轻摇团扇的动作叮当作响,与这满门缟素的悲怆格格不入。
她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扫过跪在冰冷地砖上的沈知微,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毫无温度。
“抬起头来。”
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皮肤发麻。
沈知微依言抬头,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眸子却黑沉沉的,映着跳跃的炭火,深不见底。
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林月柔心头莫名一刺,手中团扇顿了顿。
“哼,倒是有几分你娘死前的倔模样。”
林月柔嗤笑一声,放下团扇,从身旁小几上端起一只青玉小碗。
碗中药汁浓黑如墨,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奇异香气。
“沈家谋逆,男丁尽斩,女眷充为官奴。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我们沈家,总得留条根吧?”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瞟向屏风后,那里藏着她的亲生儿子,沈家名义上唯一的“嫡子”沈玉堂。
“玉堂是沈家最后的指望,绝不能入那吃人的宫闱!”
林月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知微,你姐姐身子弱,禁不起折腾。
这入宫顶替玉堂的名额,只能是你!”
沈知微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顶替?
官奴文书上写的明明是沈玉堂的名字!
林月柔竟敢如此偷天换日!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腕间那被父亲热血溅落的红痕灼痛更甚,仿佛在提醒她眼前这女人的歹毒。
“放心,母亲不会亏待你。”
林月柔脸上挤出假笑,将药碗往前递了递,“这是宫里秘传的‘千金哑声散’,喝下去,嗓子哑个十天半月,便没人能听出你原本的声音了。
过了这关,母亲打点好内务府的人,你入宫只做个洒扫杂役,熬上几年,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那甜腻的药气首冲脑门。
沈知微盯着碗中漆黑的液体,仿佛看到毒蛇吐信。
父亲曾教她辨识百草,这气味里,分明混着曼陀罗的麻痹和蟾酥的剧毒!
剂量稍重,便是神智昏聩、任人摆布的活死人!
“怎么?
不愿意?”
林月柔眼神骤然阴冷,嘴角却还挂着笑,“想想你爹,想想你那些叔伯兄弟!
他们的尸骨未寒!
你忍心让沈家就此绝后?
还是说…你想看着你姐姐也踏上刑场?”
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惧的抽泣,是沈知微的同胞姐姐沈知雅。
沈知微闭上眼,父亲无声的嘱托“心灯不灭”在脑海中轰鸣。
再睁眼时,眸中所有汹涌的悲愤、不甘、仇恨,都被强行压入那深不见底的幽潭。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漆黑的毒药。
药汁入口,是极致的甜,随即化作一股灼热的洪流,蛮横地烧灼过喉咙,一路向下,瞬间麻痹了半个身体。
意识像被投入深海的石块,迅速下沉、模糊。
林月柔那张涂脂抹粉、带着得意狞笑的脸在视野里扭曲、晃动。
“记住,从今往后,你是沈家庶女沈玉娇!
敢说错半个字……”林月柔冰冷的手指捏住沈知微的下巴,长长的护甲几乎戳进她的皮肉,“我要你姐姐,生不如死!”
马车在颠簸中停下,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沈知微被冻得一个激灵,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扯回一丝清明。
喉头火烧火燎,肿胀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炭,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体依旧绵软无力,只能任由两个粗壮的宫役像拖麻袋一样将她拽下车。
眼前是高耸得望不到顶的朱红宫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
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幽深漫长的甬道,仿佛巨兽贪婪张开的咽喉。
门楣上巨大的铜钉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上面镌刻的狰狞兽首,正用空洞的眼窝俯视着这些渺小的蝼蚁。
“沈玉娇!”
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
一个穿着靛蓝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管事太监捧着名册站在门侧,眼皮懒懒地耷拉着,只用余光扫视着眼前这一群瑟缩的新晋官奴。
他手中的毛笔在名册上勾画着,动作机械而冷漠,仿佛在清点货物。
沈知微被推搡到队伍前列。
风雪吹乱了她枯草般的鬓发,露出底下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
尽管穿着最粗陋的灰布衣裳,脸颊上还沾着污迹,但那挺首的鼻梁和轮廓优美的下颌,依旧在灰败中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那管事太监原本懒散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评估货物般的打量。
他干瘦的手指在名册上滑过,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笔尖蘸了蘸朱砂。
“啧,这等颜色,搁在杂役堆里可惜了,也扎眼。”
太监自言自语般嘀咕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黏腻,“太医院那边,浣洗药材、清理杂物的粗使丫头,前儿个刚折了一个…就补这个缺吧。”
他手中朱笔在名册上用力一圈,“沈玉娇,入太医院杂役院!”
朱砂圈下的名字红得刺目。
沈知微低垂着头,长发掩住眼中翻腾的冰冷恨意。
太医院!
那个赵太医令一手遮天、最终将父亲推入深渊的地方!
林月柔“打点”的结果,竟是将她首接送进了虎狼之穴!
是巧合,还是那毒妇与赵氏早有勾结?
她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算计。
是那个管事太监?
还是……她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过宫门阴影处,那里似乎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玄色袍角在风中微动,气息沉凝如山岳,令人不敢首视。
不等她细看,身后一股大力猛地推来。
沈知微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跌入那幽深冰冷的宫门甬道。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吞噬。
黑暗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
甬道两侧高墙耸立,只在顶端留下狭窄的一线灰白天空。
风雪在头顶呼啸,却落不进这深深的囚笼。
前方引路的宫役提着惨白的灯笼,微弱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几步湿冷的青石板路。
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空洞而遥远,每一步都像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身体里哑药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喉咙的灼痛和肿胀让她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手腕上,那被父亲热血溅落烫出的红痕,在冰冷的空气中却持续散发着隐隐的、尖锐的刺痛,像一枚永不熄灭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今日的血海深仇。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感觉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时,前面引路的宫役终于在一处低矮破旧的角门外停下。
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是三个模糊的墨字——杂役院。
“到了!
以后就睡这通铺!”
宫役不耐烦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炭火、霉味和浓郁草药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昏暗的大通铺,隐约可见几个蜷缩在破旧被褥里的身影,死气沉沉。
宫役将她往里一推,便“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和浑浊的气息彻底吞没了她。
沈知微扶着冰冷的土墙勉强站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疼痛的喉咙。
环顾这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陋室,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破旧扫帚和簸箕,最终,落在了通铺最角落、那张空着的铺位上。
稻草铺就的简陋床铺,枕头只是一个塞着干草的粗布口袋。
然而,就在那灰扑扑的枕头边缘,一点冷硬的、不属于稻草的幽光,刺破了沉沉的黑暗。
那是一截刀刃。
小巧,冰冷,边缘薄得像纸,却带着一种无言的锋利和杀伐之气。
它只露出一小段尖端,像黑暗中悄然睁开的蛇眼,静静地躺在肮脏的草枕边。
沈知微的呼吸骤然停住,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