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舟的日记(这一时期的日记笔迹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用力深刻,仿佛在对抗什么,时而虚浮潦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X月X日 阴雨诊断书下来了。
白纸黑字,像法官冰冷的判决词。
“胃癌晚期”、“伴随转移”、“预后不佳”……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砸得我耳鸣目眩,几乎无法呼吸。
医生后面说的什么“积极治疗”、“生存期概率”,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又空洞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震得全身发麻。
我怎么就走到了“晚期”?
那些被忽略的胃痛、频繁的恶心、突如其来的消瘦……原来都不是劳累过度,而是死神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医院门口,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混着温热的眼泪,一起滑落。
老天爷,你对我真苛刻。
X月X日 大风呕吐变成了日常。
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灼烧着早己伤痕累累的喉咙。
胃里像是住进了一个绞肉机,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运作,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人迅速地瘦了下去,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套了个架子。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陌生得可怕。
最可怕的是无力感。
以前能轻松画完一张复杂的设计图,现在连从卧室走到客厅,都需要扶着墙喘半天。
沉宇似乎终于察觉到我“病得有点重”,难得地没有应酬,在家待着。
但他只是皱着眉看我呕吐完,虚弱地靠在洗手池边,递过来一杯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怎么突然病成这样?
早就跟你说过,别那么挑食,好好吃饭,把身体底子打好。”
我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想说,我不是挑食,我是病了,很重很重的病。
可他那蹙起的眉头,那带着责备的眼神,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最后一点倾诉的欲望。
他不懂。
他也不想懂。
他只需要一个健康、得体、能帮他维系体面的“顾问”和“妻子”,而不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丑陋不堪的累赘。
X月X日 夜疼痛加剧了。
不再是间歇性的绞痛,而是持续不断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胃里,慢慢地捻动着。
夜里尤其难熬,冷汗能浸透好几层床单。
我蜷缩在床上,咬紧牙关,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折磨。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能听到隔壁书房里,他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偶尔还有他压低声音打电话的轻笑声。
是在和柳思涵通话吗?
讨论着明天的会议,还是周末的约会?
我的痛苦,我的恐惧,我的绝望,被一墙隔开,无人知晓。
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比病痛更摧残人的,是这种彻骨的孤寂。
我忽然很想念妈妈。
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
可是……要怎么说?
告诉她女儿快死了,而她的女婿正忙着和别的女人筹划未来?
我不能。
我只能把所有的苦楚和眼泪,生生咽回肚子里。
X月X日 微光苏晴来看我了。
她强行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给我套上厚外套,围上围巾,把我裹得像只粽子,然后拉我去了楼下花园晒太阳。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驱散了一点寒意。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她工作中的趣事,吐槽难缠的客户,分享她刚发现的一家超好吃的甜品店,说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弯一下嘴角,胃里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
看着她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侧脸,我心里酸涩得厉害。
晴晴,我最好的朋友,我多想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更高的地方,看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看你结婚生子……我多想,还能有很多很多时间,和你一起喝咖啡,逛街,分享彼此的生活。
可是,我好像……要缺席你的未来了。
临走时,她紧紧抱了抱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晚晚,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永远都在。”
我回抱住她,用力地点点头,把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我不能倒。
至少,现在还不能。
X月X日 抉择医生给出了最残酷的建议。
终止妊娠,立即开始高强度化疗和靶向治疗,或许……还能争取一点点时间。
孩子……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小腹。
这里,正孕育着一个我和沉宇曾经共同期盼的小生命。
是我们感情的结晶,是支撑我熬过之前无数个孤寂夜晚的微小希望。
现在,我却要亲手放弃他/她?
为了一个“或许”能争取到的、短暂而痛苦的时间?
巨大的悲痛和愧疚瞬间击垮了我。
我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哭得不能自己。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选择?
我想活。
我真的想活。
我舍不得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舍不得苏晴这个傻姑娘,舍不得车库后面那几只等我喂食的流浪猫……我甚至,还可悲地舍不得那个己经不再爱我的男人…… 我还没看够这个世界的风景,我还有那么多想画的设计图,我…… 剧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我冲进洗手间,吐得昏天暗地,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狼狈、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女人,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顾晚舟,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你怎么孕育一个健康的生命?
你拿什么去爱他/她?
用我这具破败的、被癌细胞侵蚀的身体吗?
用我可能仅剩几个月的、充满痛苦的治疗时间吗?
那对他/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收紧,首至令人窒息。
似乎……没有别的路了。
在彻底的黑暗降临前,我仿佛看到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残忍的“生”的光。
哪怕那光亮之后,可能是更深的地狱。
我颤抖着拿起笔,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也仿佛划破了我最后一点关于“圆满”的幻想。
宝宝,对不起。
妈妈爱你。
所以,妈妈不能带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