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村的清晨总是被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唤醒,但今天不同。天刚蒙蒙亮,一阵利落的"咔嚓"声便划破了晨雾,惊得树梢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散开去。
沈天立站在自家后院的老槐树下,正在削砍着一节树枝想做个拐杖。手中那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他左腿微微弯曲,那是昔日战场上留下的印记,但上半身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老松。
"沈师傅,猪给您牵来了。"村里的二牛和另外两个人拉着头肥硕的黑猪走进院子,眼睛却不敢直视沈天立。村里人都说,沈师傅的眼睛看久了会做噩梦,那里头藏着太多死亡。
沈天立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放下刀,从腰间抽出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系上,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自从三年前从战场上回来,他就靠这门手艺糊口。
"按住。"他简短地命令道。
二牛和同伴以及另一个帮工连忙上前按住挣扎的肥猪。沈天立深吸一口气,左手按住猪头,右手持刀,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见银光一闪,猪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血顺着早已准备好的木槽流入桶中,一滴也没溅到地上。
"好刀法!"二牛忍不住赞叹,随即又噤了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天立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开始烫毛、开膛、分割。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关节与筋肉之间,仿佛不是在屠宰,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滴落在沾满猪油的围裙上。
"听说他从前在战场上,用这把刀杀过十几个蛮子呢。"帮工走远后,二牛小声对同伴说,"你看他那眼神,多吓人。"
同伴缩了缩脖子:"我娘说,杀生太多的人身上有煞气,会克亲人。要不沈师傅四十好几了还讨不到媳妇?"
这些话顺着风飘进沈天立的耳朵,他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工作。这些话他听得太多了,从刚回村时的愤怒到如今的麻木,时间是最好的镇痛剂。
正午时分,沈天立将分割好的猪肉挂在铺子里的铁钩上,用湿布擦了擦手。他的左腿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变天的前兆。军医说过,那刀伤太深,伤到了骨头,这辈子都好不利索了。
"沈师傅,来斤五花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沈天立抬头,看见村里的赵婆婆站在铺子外脖子伸的老长,离门槛还有两步远,仿佛那里有一条无形的界线。
"十五文。"他麻利地切下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用荷叶包好递过去。
赵婆婆数出铜钱,放在门边的木板上,等沈天立拿了钱才敢接过肉。"谢谢沈师傅。"她匆匆说完,转身就走,好像多待一刻就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似的。
沈天立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知道村里人怎么看他——一个满手血腥的屠夫,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煞星。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他这条腿是怎么瘸的。
那天在峡谷里的伏击来得突然。敌军从两侧山崖上滚下巨石,接着箭如雨下。沈天立所在的小队瞬间死伤过半。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着让战友们注意躲避。看到新兵陈桐被箭射中倒在地上时,他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老沈!别过来!"陈桐哭喊着。
沈天立没听,他猫着腰在箭雨中穿行,眼看就要够到陈桐时,一个敌军从侧面挥刀扑来。他侧身避过要害,左腿却被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喷涌而出,但他还是咬牙解决了那个敌兵,把陈桐拖到了安全处。
"老沈...你的腿..."一旁的小李子哭得像个孩子。
沈天立记得自己当时笑了:"没事,一条腿换他一条命,值了……
回忆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沈天立回过神来,看见村里的郎中张先生站在铺子外,神色焦急。
"沈师傅,能借些猪骨吗?柳寡妇的孩子病了,需要熬汤补身子。"张郎中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她家情况你也知道,实在..."
沈天立没等他说完,转身从案板下取出一根上好的筒子骨,又切了一大块里脊肉,一起用荷叶包好。
"拿去。"他将包裹递过去。
张郎中惊讶地抬头:"这...这太多了,柳寡妇付不起..."
"不要钱。"沈天立简短地说,把包裹塞进张郎中手里。
张郎中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我代柳家孩子谢谢沈师傅。"
看着张郎中远去的背影,沈天立摸了摸左腿的伤疤。他想起了战场那些同袍,那些因为缺医少药而痛苦死去。一条命,有时候只需要一点点帮助就能保住。
傍晚收摊后,沈天立照例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这里是村里男人们饭后闲聊的地方,但从来没人邀请他加入。他习惯了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听着那些模糊的谈笑声,抽一袋旱烟。
"听说了吗?县里李员外家的小姐要选婿了,聘礼足足五十两银子呢!"
"得了吧,别看那老小姐都**十了,就咱们这些泥腿子,人家也看不上!除非是前村的王秀才..."
"要说年纪相当,沈..."说话的人突然压低了声音,但沈天立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姓。他不用听也知道后面是什么——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瘸腿屠夫呢?
烟袋锅里的火光在夜色中明灭,像极了战场上那些转瞬即逝的生命。沈天立抬头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军营里老伍长说过的话:"咱们当兵的,活着回来就是赚了,别的别想太多。"
可人终究是贪心的。沈天立掐灭烟头,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他也想有个能说说话的人,有个等他回家的身影,哪怕只是问他一句"今天累不累"。
转过一条小巷,沈天立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肉铺前站着一个人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谁?"他沉声问道,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
人影转过身来,是个女子。"沈...沈师傅,是我。"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颤抖。
沈天立走近几步,认出是家住街尾的柳寡妇。她怀里抱着个布包,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有事?"他问,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柳如眉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不躲着他的女人之一,虽然平时也没什么交集。
柳如眉咬了咬下唇:"我是来谢谢沈师傅的。骨头汤入药...小虎喝了好多了,烧也退了。"她递上布包,"这是我做的几个馍馍,不成敬意..."
沈天立愣住了。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专门来谢他,还带了礼物。他迟疑地接过布包,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柳如眉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不...不用谢。"他结巴了一下,随即懊恼自己的失态,"孩子...没事就好。"
柳如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张郎中说,那骨头是上好的药材,市面上要卖二十文呢...还有那一大块肉,沈师傅却..."
月光下,沈天立注意到柳如眉的眼角有泪光闪烁。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站着,感觉比第一次上战场还紧张。
"我...我该回去了,小虎一个人在家。"柳如眉后退一步,又补充道,"沈师傅以后若有需要缝补的衣裳,可以拿来给我。"
沈天立点点头,看着柳如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四个白面馍馍,还冒着热气。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像是放了糖。
这一晚,沈天立破天荒地没有梦见战场和鲜血。他梦见了小时候娘亲做的馍馍,也是这般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