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剑鸣有恨。”
玉京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从紫宸殿的琉璃瓦,到朱雀大街的青石板。
全被一层厚雪裹住,白得晃眼。
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像有无数把小剑在暗处磨牙。
吕濯踏着雪往前走。
雪衣下摆扫过积雪,划出一道利落的白痕。
金冠上的青玉珠随脚步轻颤。
叮咚声混在风雪里,倒像是谁在远处敲碎了冰。
他身上的气味很特别。
潮腥的雪水味裹着烧喉的春酒气。
前者是玉京雪夜的冷。
后者是他袖中那只鎏金酒壶的热。
两种味道缠在一处,倒比腰间的佩剑更能显出他的性子。
千金台赌坊的灯笼,是这条街上唯一没被冻住的活物。
红灯笼裹着层薄冰,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
把“千金台”三个金字照得忽明忽暗。
门口的两个火盆烧得正旺。
松脂在火里爆成火星,溅在雪地上。
瞬间融出一个个小黑点,又被新落的雪盖掉。
守在门口的两个壮汉,见吕濯过来。
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抬,刚要拦。
看清他身上的雪衣金冠,手又悄悄缩了回去。
吕濯推门时,铜环上的冰碴落了一地。
门轴“咿呀”一声,像老妪咳嗽。
门内的热气混着各种气味涌出来。
陈年的酒香、男人的汗腥、女人的脂粉气。
还有金器碰撞的甜腻味,黏糊糊地缠在一处。
撞在他的雪衣上,凝成细水珠。
顺着衣褶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
“爷里面请!”
穿青布短褂的小童抢上来。
手刚要碰到吕濯解下的貂裘,就被袖口垂下的金铃晃了眼。
那金铃是镂空的,刻着极小的梅花,一碰就响。
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
貂裘落在小童怀里,沉甸甸的。
带着吕濯身上的雪气,小童抱着。
竟觉得怀里像揣了团会喘气的雪。
赌坊里闹得像翻了锅。
二十几张赌桌全坐满了人。
吆喝声、骰子声、铜钱落碗的叮当声。
混着烛火的噼啪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穿锦袍的公子哥正拍着桌子骂庄家出老千。
穿短打的汉子把铜钱往桌上一掼,吼着“开大”。
角落里穿红裙的女子用银钗挑着骰子。
眼波流转,不知在看骰子还是看人。
吕濯穿过人群,步子不快。
却像一把刚出鞘的剑,周遭的喧闹竟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
有人认出他来,嘴张了张,想说什么。
见他目不斜视,又把话咽了回去。
谁不知道这位玉京小侯爷的性子。
高兴了能把整座赌坊买下来。
不高兴了,拆了赌坊也不是没可能。
最里那张赌桌,是整块金丝楠木做的。
桌面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映着烛火。
像铺了层流动的金。
桌中央的象牙骰盅,雕着缠枝梅花。
灯光照在上面,温润得像少女的脸颊。
庄家是个五十来岁的儒生,留着三缕山羊胡。
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手里转着骰盅,动作慢悠悠的。
嘴里还哼着几句没人听懂的调子。
墨苦中混着苔甘的气味从他袖管里钻出来。
倒比桌上的铜钱更提神。
“这位公子,押大还是押小?”
儒生见吕濯坐下。
停下手里的骰盅,声音不高。
却带着股穿透喧闹的沉稳。
吕濯没答话,先解了腰间的酒壶。
鎏金的壶身,刻着“玉京”二字。
他拔开塞子,往桌上的空盏里倒了些酒。
酒液是琥珀色的,落在盏里,荡起一圈圈细纹。
烧喉的酒气漫开来,和儒生的墨味缠在一处。
他捏着酒盏转了转,忽然抬手。
从袖中抽出一叠金票。
“啪!”
金票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遭的喧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猛地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叠金票上。
票面是内务府特造的,边角烫着金。
每张上面都盖着鲜红的朱印,整整十张。
一张十万两,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万两。
金票边缘有些卷,像刚从袖中揣了许久。
却更显得沉甸甸的,压得金丝楠木桌都似在微微发颤。
“押这个。”
吕濯的声音不大。
少年清朗的音色里裹着点酒意,西字一顿。
“钱能买酒——”他顿了顿,指尖在金票上敲了敲。
目光扫过桌上的骰盅,七字收尾:“酒能买剑,也能买命。”
潮腥的雪水味顺着他说话的气口漫开。
混着酒气,竟生出几分凛冽来。
儒生的山羊胡抖了抖,手里的骰盅差点没拿稳。
他干笑两声,刚要说话。
窗外忽然传来“咻”的一声。
不是风声,是利器破风的锐响。
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叮!”
一声脆响,像冰棱砸在玉上。
一柄三寸长的飞剑,斜斜钉在桌心。
正好压在那叠金票上。
剑身薄如蝉翼,泛着冷光。
霜花顺着剑脊迅速蔓延,转眼就爬满了整个剑身。
一股冷铁的清腥气猛地炸开。
瞬间压过了酒气、墨味、脂粉气。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喧闹里。
众人定睛一看,飞剑的剑尖。
正扎在三枚骰子上。
象牙骰子被钉得裂开细纹。
一丝殷红从裂纹里渗出来,顺着剑刃往下淌。
滴在金票上,晕开一小朵红。
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梅花。
“谁?!”
有人忍不住低喝。
角落里,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那人穿件玄铁鳞甲,甲片上沾着未化的雪。
赤红色的袍子下摆被风卷着,焦黑的边角扫过地面。
他没说话,只往前挪了一步。
铜赤色的皮肤上,一道刀疤从眉骨横过脸颊。
眼瞳像冻住的铁,看人时没什么温度。
是戈骁。
斩龙台的魁首,以刀快闻名的杀手。
他没拔剑,可那股硝火混着烈酒的气味。
己经像刀子一样割过来。
他开口时,声音像粗砂在铁上碾。
两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冰碴:“让路——或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吕濯脸上。
最后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命。”
赌坊里彻底静了,连烛火都似在发抖。
有人悄悄往后缩,想躲。
又舍不得这百年难遇的场面。
吕濯却笑了。
他没看戈骁,只盯着那柄飞剑。
剑柄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
绳结是绕了七圈的死结——那是阮磬的手法。
他认得,小时候在铸剑坊。
阮磬总用这法子给他系剑穗,说这样剑就不会丢。
夜露梅香的淡味,还残留在绳结上。
很轻,像记忆里的一声叹息。
他伸出两指,捏住剑身,轻轻一拔。
“叮”的一声,飞剑离桌,带起一串冰屑。
落在酒盏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把剑横在膝上,指腹抚过剑刃上的那道红线。
那是阮磬试剑时,故意留下的记号。
“命?”
吕濯低头,看着剑身上自己的影子。
轻声问,像在问剑,又像在问自己。
“我正好有九条。”
雪不知何时飘进了窗。
一片落在他的酒盏里,极轻的“嗒”一声。
酒面荡开一圈涟漪,快得像错觉。
转眼就被冻住,雪片在盏里凝成了小冰晶。
暗窗后,有人轻轻翻动纸页。
童篆坐在阴影里,手里捏着支小狼毫。
笔尖蘸着浓墨。
他穿件鸦青长衫,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
耳后别着的笔帽闪着微光。
纸页摩挲的声音很轻。
他开口时,语调像展开一卷旧书。
长句里带着顿号,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今日风雪——宜记——不宜忘。”
墨苦中带着苔甘的气味,顺着窗缝飘出来。
和戈骁的硝火气撞在一处,竟奇异地没被压下去。
吕濯把那三枚裂了缝的骰子捡起来,放在掌心。
象牙的温润还在,只是裂纹里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滴在雪衣上,晕开一小朵红。
很快又被衣料吸了进去。
他把骰子扔进酒盏,血珠在酒里化开。
像三尾小红鱼,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游来游去。
他举起酒盏,对着灯光照了照。
“那就先赌一局。”
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块石头投进冰湖,在寂静里荡开圈圈涟漪。
“大还是小?”
他问的是众人,目光却扫过戈骁。
又落回那柄飞剑上。
没人敢应。
戈骁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硝火气更浓了,像随时会炸开。
吕濯自己揭开了骰盅。
三枚骰子,加起来是六点,全是梅花点。
他赢了。
可没人敢收他的注。
庄家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
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吕濯站起身,把那叠金票推给庄家。
“买我三日后的命。”
他拎起那柄飞剑,往门外走。
雪衣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吹得烛火晃了晃。
“三日后此时,我来取。”
门再次“咿呀”合上,把满坊的目光关在里面。
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
吕濯的身影很快被雪雾吞没。
只有金冠上的玉珠偶尔闪过一点光。
像雪地里的星。
赌坊里,梁上忽然落下一阵轻响。
是阿啾。
这只雪鸦不知何时落在了梁上。
灰白的羽毛上沾着雪,尾羽的三缕黑在阴影里很显眼。
它歪着头,看了看戈骁,又看了看那叠金票。
忽然叫了一声:“啾!”
一声短哨,像在嘲笑,又像在预警。
羽粉混着冷霜的气味,在空气里一闪而逝。
众人这才敢大口喘气。
喧闹像被按了开关,猛地又涌了上来。
只是声音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雪落在赌坊的屋顶上,悄无声息。
——吕濯的酒壶,忘在了桌上。
壶里的酒还温着,在雪夜里。
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