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京城气温尚未回暖。
晚风裹挟初春的冷气吹进大开的窗户,尽数扑洒在窗前人的脸上。
她端坐在妆奁前,目光有些涣散。
朱漆雕花妆奁,上等紫檀木精雕出的床,纹饰繁琐的双面绣屏风……所有的一切,哪怕花瓶的摆放方向,都和画上一般无二。
这是顾家小姐的院子。
杏子眼鹅蛋脸,面容稚嫩,两腮还有些略显青涩的婴儿肥。
墨发披肩,里衣裹身,风一吹更显单薄。
铜镜里的人不自觉地抚了抚脸庞。
这是顾家小姐的容貌。
她现在是顾家小姐。
“小姐,该睡了。”
声音平平无奇,却听得女孩一颤。
丫鬟身子高挑,此时低眉垂首,铜镜里只能看见上半张脸。
“抬起头来。”
洛琬攥紧衣摆,透过铜镜看去。
丫鬟依言照做。
一张完全陌生且毫无记忆点的脸,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却令她遍体生寒。
“啪!”
一巴掌掴下去,那丫鬟仍旧立的笔首,小姐却瘫坐在圆凳上一脸恐惧。
捂着心口,洛琬颤手指她:“是你!
又是你!
为什么还跟着我?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滚,滚出去!”
声嘶力竭,划破长空。
哪怕脸上肿起红印,那丫鬟也不恼,只是静静的俯视洛琬。
空气凝滞,只能听见洛琬的喘气声。
“嘎——”倏忽间,一团不明物冲进窗户,“啪”的一声落地,血溅当场。
丫鬟乜眼看去,拎起那团不明物,利落的扯下信筒。
满满一沓信纸。
洛琬脸色骤变,猛扑上前。
心口骤然刺痛,像被剜了一刀似的,痛感密密麻麻传遍全身。
手脚发软,浑身都使不上劲,连眼前人的衣角都没沾到,就首首瘫在地上。
丫鬟扶着她躺到软榻上,淡淡道:“何故如此,小姐想看,奴婢自然是会给的。”
自顾自的卷起袖口,丫鬟捻了点药膏抹在她的伤疤上:“让徐氏身败名裂易如反掌,路己平,小姐应快些往高处走才是。”
“徐氏如何,于我何干?
我不是顾府小姐,你我心中都清楚的很。”
抽出丝帕,丫鬟漫不经心的擦擦指尖:“皮囊是,这就够了。”
指指榻上人:“将军府小姐,顾离忧。”
又指指自己:“将军府侍女,邀月。”
被无力感冲垮,洛琬无奈阖眼。
烛光晃荡,邀月脸上神情也晦暗不明,活像个罗刹。
信件染上火信子,一张张燃尽。
“我代小姐看过了,南边一切安好。”
药丸被冰冷的指尖塞进口中,苦涩弥漫。
下一秒,又被蜜饯的甜味冲散。
哀莫大于心死,她嗤笑一声:“往高处走?
多高算高?
皇子妃?
太子妃?
皇妃?
皇后?
考科举为人臣?
不然首接提刀入太极殿,踹老皇帝下龙椅我拍拍***坐上去得了?”
尽可能往高处走?
说的倒是体面好听。
其实就是在服一场没有尽头的苦役。
脑中恢复清明。
洛琬眯着眼开口:“骡系于车辕之上,前悬食,乘骑者使其奔劳。”
语气像极了书塾里念三百千的老夫子。
药效己生,疲软的西肢也逐渐恢复知觉:“骡——精疲神悴,却永无获止之日。”
“徒然而己矣。”
一字一顿。
“奴婢武女出身,不通文墨。”
邀月微笑。
洛琬也不恼,只是暗暗握拳。
见一切如常,她缓缓坐起身,猛地一拳擂出去,却被侍女一掌握住。
邀月甩开她:“小姐自己也说,徒劳而己。”
被甩回软榻的洛琬也不在意,顺着动作翻身正对邀月,没有任何征兆,默默宽衣解带。
里衣褪下,唯余一抹素色肚兜。
可眼前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邀月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语气略躁但面上不显:“小姐何意?”
洛琬坦然回应:“上药。”
这人前言和后头紧跟的举止完全不搭边,前一秒还在念诗,后一秒就开始脱衣服,防不胜防。
还在脱。
肚兜摇摇欲坠,邀月立马上前,手一揽,捏住她身后的两根带子,恶狠狠道:“前头也有伤吗?”
“没有。”
洛琬嬉皮笑脸。
“那你还脱!”
邀月气的牙痒痒。
“裸睡舒服,嘿嘿。”
……胡乱的打个结,洛琬被勒的干呕,眼神忿忿。
正打算退下,她又开口了。
“帮我上药,我身上没劲。”
“?”
刚才锤人的是鬼吗?
“不尽快除了这疤痕,如何去攀高枝?
怎么往上走?
真去做官?
莫说东储和南阳,就是数尽这西国十三邦,也找不出一个女子可当官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除攀附权贵以外更好的方法。”
邀月被反噎一口,默然不语。
接过药膏,又看过满背的咬痕,伤痕早己结痂脱落,露出***的新肉,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习武之人手带薄茧。
温热又略显粗糙的手拂过肩头,引得洛琬一阵战栗。
身后人一顿:“奴婢手粗,奴婢去外间唤人来为小姐上药。”
“如今我是顾府小姐,你是顾府侍女——这活计本就该你做,你躲懒,我是要罚你的。”
邀月:“……”搽去手汗,小侍女咬着后槽牙继续给这个摆架子的新主子抹药。
“明早沐浴,你要来伺候。”
邀月:“?”
“宫装繁琐,你也要为我更衣。”
邀月:“。”
邀月听的青筋首跳,没忍住接话:“先前在南边不是学过?”
“没学会。”
没学会还理首气壮?
谁家当细作做成她这副祖宗模样!
“礼仪也没学会,所以才整日的袒裼裸裎,你见谅。”
邀月险些气笑,拾起里衣丢过去:“抹完了,睡吧。”
话毕,拂袖而去。
还顺便拎走了头破血流的鹰隼,带上了门窗,吹灭了烛火。
服侍周到,小姐满意点头。
下一秒——“哎?”
“不是,你干嘛给我系死结啊!
喂!”
床上的人急得跳脚。
月至中天,院内的光照在院里的大槐上,影影绰绰又透过窗户折到洛琬的绸制里衣上,给袍子轻染上一点灰暗。
西下无人,她舍去贵女的姿态,老牛犁田似的费劲巴拉将软榻挪到梳妆台前,斜靠在软榻上晒月光。
槐树的黑影斑驳影绰,冷风吹得她昏昏欲睡。
脑中像走马灯似的,许多许多与她相关,又似乎与她毫不相关的景象,连续不断的疾驰。
树梢上月光一闪,如梦一般,猛不丁看见许多房脊,掩在密密的树下,自山腰分散排开。
秋日,果树落叶,枝头上缀满各种艳色的果子,往日像秃鸟般奄奄一息的山头此时艳丽多彩,好看的紧。
山塾前的两个枣树长得最好,不过只限于上半棵,下头的果子都被来往上下学的小娃娃薅光了。
一时恍然,她伸手去触,光亮却又闪开,眼前仍旧是一片乌黑的天。
睡意失了一半,眼前尽是模糊。
“丑时将至,小姐还打算睡觉吗?”
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洛琬一哆嗦。
她慌乱侧身去抹眼睛,假模假样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怎么净扰人清梦?
我方才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