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中学的开学日,空气里浮动着金桂的甜香和崭新的野心。
阳光穿过哥特式拱窗,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
林远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巍峨的校门下,仰望那由整块黑曜石雕琢的校徽——一只攫住闪电的鹰隼,爪下踩着断裂的锁链。
校训“秩序、荣耀、未来”在基石上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踏入这所被无数传说包裹的学府,胸腔里激荡着竞赛一等奖带来的微薄底气。
人潮涌动在宏伟的中央大厅,嗡嗡的人声撞上高耸的穹顶,又碎落下来。
学生们穿着统一剪裁的深蓝校服,区别只在左胸那枚小小的金属徽章。
它们像无声的烙印,昭告着每个人的来处与去处。
林远的视线被前方一道移动的亮光吸引——几个胸前徽章泛着耀眼铂金色泽的学生,谈笑着走向一扇侧门。
门无声滑开,露出内部锃亮的金属轿厢。
为首的男生漫不经心抬腕,露出价值不菲的名表,刷卡,踏入专属电梯。
门合拢前,他瞥了一眼门外拥挤的长队,眼神掠过林远胸前黯淡的青铜色,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被冰冷的金属门彻底隔绝。
门外,等待普通电梯的队伍缓慢蠕动,空气沉闷。
林远收回目光,指尖下意识触碰到自己胸前那枚冰凉的青铜徽章。
七品。
一个沉重的起点。
徽章表面粗砺的质感硌着指腹,像无声的嘲讽。
“喂!
七品的,杵这儿当门神呢?”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身后炸响。
林远回头,撞上一座肉山。
王金宝,肥胖的身躯几乎撑裂崭新的校服,胸前一枚银光刺眼的西品徽章活像挂在油毡布上。
他捏着一块油腻的炸鸡,喷着碎屑:“让让!
没见小爷要过去?
挡道了懂不懂?”
他故意用肩膀重重撞向林远。
林远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资料袋脱手飞出,纸张雪花般散落一地。
王金宝夸张地大笑起来,油腻的鞋子踩过几张飘落的纸页,留下清晰的污痕:“哟,对不住啊!
七品的地儿,就该在地上找东西!”
他扬长而去,留下肆无忌惮的笑声在人群里回荡。
几个同样佩戴低品徽章的学生迅速低下头,脚步加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林远沉默地蹲下,一张张捡起沾了灰和油渍的纸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屈辱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
流程漫长而冰冷。
终于领到宿舍钥匙和教材,林远按着指示牌,穿过主楼辉煌的灯影,走向校园后方一片被高大悬铃木遮蔽的角落。
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一栋灰扑扑的附楼沉默地伏在阴影里,墙壁爬满深绿潮湿的苔痕,与主校区光鲜的楼宇判若云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地下管道隐隐的锈蚀气息。
钥匙在锈迹斑斑的锁孔里艰涩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吱呀——”门被推开。
一股浓重的、仿佛陈年积水沤烂了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林远后退一步。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铁架床,墙壁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晦暗的水泥底色。
唯一的窗口开在高高的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窄小如监狱的透气孔,吝啬地透进一点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墙角赫然洇着一大圈深色的水痕,边缘蔓延着墨绿色的霉斑,无声地宣告着地下室的潮湿与逼仄。
这里是七品学生的居所。
林远将沉重的教材放在唯一一张摇晃的书桌上。
包裹教材的劣质牛皮纸触手粗糙,带着仓库里陈年的灰尘气。
他解开捆扎的细绳,拿起最上面一本《高等物理(基础卷)》。
封面设计简陋,纸张粗糙发黄。
他随手翻开,指尖拂过内页——触感黏腻,一股浓重的油墨臭味首冲鼻腔。
更糟的是,书页粘连在一起,仿佛从未被彻底干燥。
他稍用力一揭,“嘶啦”一声轻响,脆弱的纸页竟被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再看内容,墨色深浅不一,模糊的字迹如同劣质的赝品。
他迅速翻动其他教材,情况大同小异:历史书缺了关键章节的页码,化学实验步骤图模糊得难以辨认。
这哪里是知识的阶梯?
分明是刻意设置的障碍。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片阴湿冰冷的霉斑。
湿气沿着指尖渗入皮肤。
水痕沿着墙根蜿蜒,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沉默流淌的、不见天日的**地下暗河**。
它被深埋,被遗忘,却固执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门外走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肆无忌惮的说笑,是高楼层的学生回来了。
他们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哈!
刚看到几个新来的七品,抱着那堆垃圾书往耗子洞钻呢!”
“正常!
下三品嘛,也就配用这种纸了,省得浪费资源。”
“听说没?
李阎主任的‘开学第一训’明天等着他们呢!
那戒尺,啧啧,专治各种不服……”哄笑声像冰冷的针,刺穿门板,扎进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
林远背对着门,肩膀绷紧。
桌上摊开的劣质教材、墙上蜿蜒的霉斑水痕、门外刺耳的嘲讽,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罩在“七品”的标签之下。
他缓缓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胸腔里,被王金宝撞出的闷痛,被徽章烙下的屈辱,被这阴暗角落挤压的窒息感,混杂着门外尖锐的讥诮,最终汇聚成一股灼热的岩浆,在沉默的躯壳下奔涌、冲撞,寻找着一个爆发的出口。
这启明的“秩序”之下,流淌着多少这样的暗河?
他凝视着墙角那道湿冷的痕迹,像在凝视一个无声的疑问。
青铜徽章在昏暗的光线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冰冷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