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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技术员的枷锁

发表时间: 2025-08-15
湿冷的晨雾还没散尽,仓库里弥漫着稻草霉味和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

林晓梅脸色苍白,靠在墙角,李秀英正用湿布小心擦拭着她脸颊上被碎石刮出的血痕。

林晓梅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刚才那几块滚落的山石,带着风声从她耳边擦过的景象,如同噩梦般在眼前挥之不去。

李秀英一边擦,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山神发怒”、“祖宗保佑”,看向窗外黄岩山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恐惧。

刘兵和小马蹲在一边,脸色同样难看。

勘察用的简易工具散落在泥地上,记录数据的笔记本边角沾了泥水,皱巴巴的。

“卫国,我看……这事算了吧。”

刘兵抬起头,声音带着后怕的沙哑,“李会计说得对,这山……邪性!

刚才要不是你反应快,晓梅她们……”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小马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还沾着泥点,低声附和:“土层数据太差了,引水更是不敢想。

风险……太大了。”

仓库里一片压抑的沉默。

张建军靠在通铺边,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我说什么来着?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差点搭上人命!

卫大能人,你的科学呢?

你的数据呢?

在石头缝里摔碎了吧?”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卫国心上。

卫国背对着众人,站在仓库唯一那扇破窗前,望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和黄岩山铁青色的巨大阴影。

他的拳头紧握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科学?

数据?

在根深蒂固的恐惧和真实的危险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但他不能放弃!

怀里那几株珍贵的种苗,是改变这一切的唯一希望。

这山,不是鬼山!

那些落石,是风化,是地质结构不稳!

一定有办法!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最终落在林晓梅身上。

她正看着他,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没有熄灭的东西——那是她昨天听他说起桔子挂满枝头时,眼中闪烁过的光。

“不能算!”

卫国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打破了死寂,“落石是意外!

是地质问题!

这恰恰说明我们需要科学勘察,需要加固坡面!

黄岩山不是不能种,是还没找到对的方法!”

他走到那本沾了泥的《南方柑橘病虫害图谱》旁,弯腰拾起,用力拍掉上面的泥灰,“我们需要专业的技术支持!”

他转向李秀英,语气尽量放缓:“李大姐,村里有没有懂果树的人?

或者公社、县里有没有派技术员下来指导?”

李秀英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窗外,犹豫着说:“技术员……倒是有一个,县农科所的,姓陈,住在村西头赵家老屋那边。

可是……”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那人怪得很,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出来干活身边总跟着县里来的一个王同志,也不晓得是干啥的。”

“技术员?”

卫国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在浓重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只要有懂行的人就行!

“李大姐,麻烦你带我去找他!”

他急切地说,根本顾不上李秀英语气里的犹疑和那个“王同志”的古怪。

李秀英看向林晓梅,林晓梅轻轻点了点头。

李秀英叹了口气:“行吧,我带你去。

不过卫同志,我可提醒你,那陈技术员……看着不像能管事的。”

村西头的赵家老屋比知青点的仓库好不了多少,土墙斑驳,茅草屋顶长着几丛枯草。

院子里倒是收拾得比想象中干净些。

李秀英在院门口喊了声:“陈技术员在吗?

新来的知青找!”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让卫国微微一愣。

陈向阳很年轻,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岁,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很整洁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与这贫困山村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忧郁和疲惫。

“你们是……”陈向阳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点南方口音。

“陈技术员你好!

我是新来的知青卫国!”

卫国连忙上前,热情地伸出手,“我们响应号召来塔下村建设新农村,想在黄岩山那片坡地发展柑橘种植!

遇到些技术难题,特意来向您请教!”

听到“黄岩山”三个字,陈向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伸出手和卫国轻轻握了握,指尖有些凉。

他还没开口,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门里走了出来,站在了他旁边。

这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腰杆挺得笔首,穿着一身同样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硬挺的深灰色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目光在卫国和李秀英脸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就是李秀英口中的“王同志”。

陈向阳介绍道:“这位是县里派来的王技术员。”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技术员只对卫国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依旧锐利,嘴角紧抿着,没有一丝笑容。

卫国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求知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急切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那本图谱,翻到黄岩山的地形和土壤记录:“陈技术员,您看,我们初步勘察了黄岩山的向阳缓坡,坡度在15到25度左右,日照充足,通风良好。

虽然土层平均厚度只有二十多公分,但石质基底稳定,排水性好。

我们还发现山上有自然生长的酸橘树!

这说明黄岩山有种植柑橘的基础条件!

我们现在面临的主要困难是土层薄、保水差、引水困难,以及如何防止像今天早上的落石……”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指着自己的记录和书上的梯田示意图、滴灌原理图:“我们初步想法是修梯田固土保水,同时想办法从山溪引水,采用滴灌或者小型的蓄水坑……您看这样可行吗?

需要多大投入?

县里农科所有没有合适的耐旱品种推荐?

我们带来的沙糖桔和蜜桔苗,在黄岩山这种环境下,需要特别注意什么?”

卫国一口气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陈向阳。

他相信,以陈向阳的专业身份,一定能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

然而,陈向阳听完,并没有立即回答。

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王技术员,然后才低下头,仔细翻看卫国递过来的记录和书页。

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动作很慢,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

“这个……黄岩山的地质条件……确实比较特殊。”

陈向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像是在背诵某种标准答案,“你们观察到的……野生酸橘,是个……有意思的现象。”

他避开了卫国提出的引水和滴灌方案,指着书上梯田图:“修梯田……是个思路,但工程量很大,需要大量劳力。

而且……” 他又看了一眼王技术员,“现阶段,村里恐怕没有足够的工具和材料支持这么大规模的工程。”

他拿起卫国记录土层厚度的纸片:“土层薄、保水差……这是核心问题。

大面积引水……目前不现实。”

他顿了顿,终于给出了一点建设性意见:“初期……可以选择坡度最缓、土层相对稍厚、最好能避开风口的小块区域……先做试验。”

他指着书上的鱼鳞坑图,“挖……鱼鳞坑,把有限的土层聚拢,收集雨水。

这是最省力……也最符合‘现有条件’的做法。”

至于种苗,陈向阳轻轻合上卫国的笔记本,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更加谨慎:“你们带来的品种……沙糖桔、蜜桔……都是好品种,但……比较娇贵。

在黄岩山这种……贫瘠、干旱、温差大的环境下……风险很大。

保活……是首要难题。”

他完全回避了耐旱品种推荐的问题。

卫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陈向阳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像是专业分析,但仔细一品,全是困难和限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解决方案和资源支持。

尤其是那句反复出现的“现有条件”、“现阶段”、“不现实”,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把他刚燃起的希望紧紧捆住。

“那……总得有个开始啊!”

卫国不甘心地追问,“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县农科所……卫同志!”

一旁的王技术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卫国的话,“陈技术员己经把情况分析得很清楚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立足现实,自力更生,这才是我们该有的态度!

不要好高骛远,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黄岩山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卫国,仿佛在审视他是否“思想不稳”。

卫国被噎得说不出话,一股憋闷之气堵在胸口。

张建军不知何时也晃悠了过来,靠在院墙外,听到里面的对话,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进来:“听见没?

专家都说不行了。

还犟啥?

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卫国没理张建军的冷嘲热讽。

他看着陈向阳,陈向阳避开了他的目光,微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显得沉默而疏离。

那副眼镜后面,似乎藏着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离开赵家老屋时,卫国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技术的大门看似打开了,却只露出狭窄的门缝,还被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着。

陈向阳那欲言又止、谨小慎微的样子,和王技术员那无处不在、审视的目光,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回知青点的路上,经过一片乱石岗,几株叶片枯黄的酸橘树在石缝里顽强地挣扎着。

卫国停下脚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在岩石上的、虬结盘绕的树根。

那根系如同铁铸,深深扎进贫瘠的缝隙,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养分和水分。

“卫国,看什么呢?”

林晓梅见他停下,轻声问道。

卫国没有回答。

他盯着那些树根,一个被陈向阳刻意忽略、但似乎又隐含在话语深处的词,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砧木!

陈向阳提到过山上的野生酸橘!

酸橘耐瘠薄、耐旱、根系发达,是嫁接优良柑橘品种最理想的砧木!

他反复说保活难,是不是在暗示……用本地酸橘做砧木嫁接,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个念头如同火种,瞬间点燃了他濒临熄灭的希望!

他猛地转身,快步往回走。

林晓梅和李秀英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陈向阳正站在赵家老屋门口,看着院角堆放的几件简陋农具,似乎在出神。

王技术员不见踪影,可能暂时进屋了。

“陈技术员!”

卫国几步冲到陈向阳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您刚才说保活不易……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用本地那些野生的酸橘树做砧木?

用它们的根,嫁接我们带来的沙糖桔、蜜桔枝条?

这样是不是就能提高成活率,适应黄岩山的条件?”

陈向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镜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卫国,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还有一丝……被看穿的慌乱?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咳!”

一声咳意的干咳声从屋里传来。

王技术员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卫国和陈向阳,最后停留在卫国脸上,带着审视和警惕:“卫同志,还有什么事?

技术问题,陈技术员不是己经解答得很清楚了吗?”

陈向阳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那层忧郁谨慎的薄雾笼罩。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卫国热切的目光,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疏离的侧影,仿佛一尊被无形枷锁禁锢的石像。

“育苗……”陈向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同一声叹息,“风险很大……保活……不易。”

他不再看卫国,转身默默走进了屋子。

王技术员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锁,再次牢牢锁上了那道刚刚闪现一丝缝隙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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