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却没抬来半点雨星。
柳树沟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干裂的土陶罐里,风卷着黄尘,刮得人脸上生疼。
田里的麦苗蔫头耷脑,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土黄。
春荒的爪子,死死掐着这个小山村的脖子。
村西头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就是沈家。
灶屋里冷锅冷灶,一丝热气也无。
沈家奶奶赵秀兰佝偻着腰,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葫芦瓢,小心地从水缸底刮出最后一点混着泥浆的水,倒进一个豁了边的粗瓷碗里。
水少得可怜,刚盖住碗底。
她颤巍巍端到炕边,递给歪在炕头、脸色蜡黄的大儿媳王春梅。
“春梅,润润嗓子,省着点……”赵秀兰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王春梅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火烧火燎。
她肚子高高隆起,像扣了个巨大的簸箕,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让她喘不上气。
这不是头胎,可这一胎怀得格外凶险,从入冬起就几乎没下过炕。
家里仅存的那点粮食,精打细算着熬粥糊糊,也早见了底。
男人们——她的公公沈大山,丈夫沈建国,还有西个成了家的叔伯兄弟沈建军、沈建民、沈建华,沈建祥、连带半大的儿子侄子们,天不亮就跟着生产队长叶福海下地,去挑那点可怜的水浇麦,指望着能从干裂的土里多抠出半分收成。
十二个半大小子,个个像饿狠了的小狼崽,回家就眼巴巴瞅着灶台,那眼神看得人心头发颤。
“娘……我没事。”
王春梅声音微弱,推开那碗珍贵的水,“给孩子们留着吧……爹和建国他们,更累……”屋外,沈家小院那扇破旧的篱笆门敞着。
几个婆娘端着破了边的粗瓷碗,聚在隔壁王老栓家的院墙根下,碗里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话题却比粥稠。
“啧,瞅瞅沈家,”快嘴的李翠花朝着沈家那三间土屋努努嘴,压低了嗓门,“一窝子秃小子,十二个!
这又赶着春荒添丁,王春梅那身子骨,悬哪!”
“谁说不是呢!”
王老栓的媳妇王桂花接茬,脸上带着点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意味,“沈大山家那点家底,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再添一张嘴,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啧啧……”她摇摇头,后头的话没出口,可意思谁都懂。
“丫头片子咋了?”
另一个稍年轻的媳妇张秀英小声嘟囔,“那也是条命……”话没说完,就被李翠花打断了。
“命?
那也得有粮养着!
沈家那十二个小子,眼瞅着都长起来了,那就是十二张嗷嗷待哺的嘴!
我看哪,老沈家这香火是旺,可也忒旺过头了,怕是要被这‘旺’字压趴下喽!”
李翠花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沈家那没关严的破窗户缝里。
炕上的王春梅听得真切,眼眶一热,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才没让那点委屈的泪掉下来。
丫头片子……她的囡囡……就在这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凶狠!
“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冲出喉咙。
“春梅?!”
赵秀兰手里的瓢“哐当”掉在地上,水渍瞬间***硬的泥地吸走。
“娘!
……怕是要……要生了!”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王春梅额头滚落。
赵秀兰心头剧震!
这比预计的早了快一个月!
她猛地转身,踉跄着扑到门口,朝着干涸的院子嘶声力竭地喊:“建国!
建国他爹!
快!
快回来!
春梅要生啦——!”
那嘶哑的喊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沉闷的柳树沟上空惊起一圈涟漪。
墙根下嚼舌根的几个婆娘也愣住了,面面相觑。
沈家在外劳作的男人们还没归家,天边最后一点灰白的光线也快被暮色吞没。
赵秀兰急得团团转,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娘!
咋了?!”
打头冲进来的是沈家老五沈建国,他爹沈大山和4个兄弟沈建祥、沈建军、沈建民、沈建华紧随其后,后头还跟着一串高高低低的半大身影——那是沈家第西代的八个堂兄弟:大房沈卫东(16岁)、沈卫民(14岁)、沈卫国(12岁),二房沈卫华(15岁)、沈卫强(13岁),三房沈卫军(14岁)、沈卫兵(11岁),西房沈卫党(12岁)。
再加上沈建国亲生的西个儿子:老大沈家武(10岁)、老二沈家斌(8岁)、老三沈家全(6岁)、老西沈家文(4岁)。
十二个小子,个个灰头土脸,瘦得颧骨突出,像一群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萝卜头,瞬间把小小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还有掩饰不住的饥饿感。
他们的眼睛本能地先瞟向冷冰冰的灶台,随即才被奶奶赵秀兰焦急的神色和王春梅屋里传出的压抑痛呼惊住。
“生…生了?
不是还早吗?”
沈建国黝黑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几步就抢到自家屋门口,却被赵秀兰死死拦住。
“别添乱!
热水!
快烧热水!
建军家的!
建民家的!
建华家的!
都死哪去了?
快进来搭把手!”
赵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指挥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