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着砂砾,抽打在云州城斑驳的黄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时值深秋,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踏着沉重的蹄声,驮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缓缓穿过洞开的城门。
马上的男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面容被长途跋涉的风霜刻下深深的疲惫,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寒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沉睡的猛虎收敛了爪牙。
他便是杨毅。
十年了。
昔日横扫北漠十八部,封狼居胥,令胡虏闻风丧胆的“血衣修罗”,如今卸甲归田,布衣还乡。
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牵马而行的精悍汉子,亲卫统领夜枭。
两人低调得如同最不起眼的行商。
甫一入城,一股异样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不同于边关的肃杀,也不同于记忆中云州的朴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浮华的喜庆。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许多商铺门口都挂着崭新的红绸,行人脸上也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奋。
杨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这景象,不合时宜。
他勒住老马,目光扫过街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
“老丈,”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城中何事如此喜庆?”
老汉正揉着面团,闻言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市井小民的健谈:“哎哟,客官外地来的吧?
您可问着了!
天大的喜事!
咱们云州第一世家宇文家的嫡公子宇文浩,三日后就要大婚啦!
娶的是林家那位庶出的小小姐林婉儿!
啧啧,那排场,听说流水席要摆三天三夜呢!”
“林婉儿?”
杨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三个字,是他心底最深的烙印,也是支撑他熬过尸山血海的唯一暖光。
“是啊,林婉儿!
听说那姑娘命苦,以前许过人家,是个当兵的,早些年传回死讯了。
这不,守了几年寡,家里头逼着改嫁宇文家攀高枝儿呗。”
老汉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又夹杂着对世家联姻的敬畏,“宇文家那是什么门第?
林家能攀上,烧高香喽!”
死讯?
改嫁?
宇文浩?
杨毅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将那十年征尘积累的疲惫冻结成冰。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凛冽,连胯下的老马都似有所感,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夜枭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变化,眼神瞬间警惕如鹰隼。
“林家…在何处?”
杨毅的声音更沉,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林家?
主家在城东,不过那位要嫁的林小姐,听说前些日子被她兄嫂接到乡下老宅‘静养’待嫁去了,就在城南二十里的林家坳。”
老汉被杨毅骤然散发的气势慑住,有些结巴地答道。
乡间小路崎岖颠簸,杨毅策马狂奔,将夜枭和那匹老马远远甩在身后。
凛冽的风刀子般割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找到她!
找到婉儿!
林家坳,记忆中的小村庄此刻寂静得可怕。
几间熟悉的土坯房映入眼帘,却己是断壁残垣,屋顶塌陷,院墙倾颓,荒草蔓生,一派破败萧索的景象。
哪里还有半分人烟?
杨毅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他翻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过这片废墟。
没有婉儿的气息,没有生活的痕迹,只有死寂和荒凉。
突然,一阵微弱的、令人作呕的馊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还夹杂着几声猪猡的哼哼唧唧。
杨毅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废墟旁一个用破木栅栏围起的低矮窝棚上——那是一个猪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猪圈里泥泞不堪,两头脏兮兮的肥猪正在角落里拱食着一个破瓦罐里黑乎乎、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馊水。
而在猪圈最阴暗、靠近栅栏的角落里,一堆沾满泥污和秽物的烂草上,蜷缩着一小团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瘦小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身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破烂如缕的布片,小脸上满是污垢和干涸的泪痕,头发枯黄打结,沾满了草屑和污泥。
深秋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破窝棚,冻得她小小的身子像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
她紧紧蜷缩着,努力将自己埋进那堆肮脏的烂草里,似乎想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饥饿驱使着她伸出枯瘦的小手,颤巍巍地想去够旁边猪槽里那点被猪拱剩下的、沾满口水和泥巴的残渣,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小小躯壳。
就在杨毅看清那张小脸的瞬间,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那眉眼…那轮廓…像极了婉儿!
尤其是那倔强抿着的嘴角,和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属于血脉深处的印记隐隐重叠!
“林大富家这晦气的小野种!
克死亲娘的小丧门星!
跟你那死鬼爹一样,都是短命鬼投胎!
只配跟猪猡睡一块儿!
还想吃饭?
吃屎去吧!
呸!”
一个尖锐刻薄、充满恶意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伴随着“哗啦”一声,一盆冰冷的、混杂着菜叶和污水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草堆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冰冷刺骨的脏水浇透了单薄的破衣,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本能地往更脏更冷的角落里缩去,试图躲避这无端的恶意,却只是徒劳地沾上了更多污秽。
那空洞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致的恐惧。
泼水的妇人——一个腰粗膀圆、颧骨高耸、穿着半旧花袄的村妇(王婶),叉着腰,脸上带着施虐般的快意,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厌恶的秽物。
杨毅站在猪圈外,浑身僵硬。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十年浴血,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血意志,在这一刻,被这人间至恶至惨的一幕,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认得那块挂在草堆旁栅栏破洞上的、几乎被污泥覆盖的、小小的、粗糙雕刻的木头小兔子!
那是他当年离开时,亲手削给还未出生的孩子的礼物!
那是…他的骨肉!
他的女儿!
一股源自九幽地狱般的冰冷杀意,瞬间冲垮了杨毅苦苦维持的平静!
十年战场凝聚的修罗煞气,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
他脚下干燥的泥地,无声地龟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连那两头哼哼唧唧的猪,都惊恐地缩到了圈角,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杨毅强压下几乎要撕裂胸膛的狂怒和心碎,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己化为燃烧着地狱烈焰的寒冰。
他死死盯着那个泼水的村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凿出,带着刺骨的锋芒和滔天的杀机:“她,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