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图书馆的窗缝时,林砚正在第三排书架前踮脚够最上层的《百年孤独》。
指尖刚碰到烫金书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惊得她手一松,书“啪”地砸在木质书架上,扬起细小的尘埃。
“抱歉,吓到你了?”
男生的声音像浸过柠檬水,清冽里带着点微涩。
林砚转过身,撞进一片浅褐色的瞳孔里——他站在阳光斜切的光影里,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手里捏着本翻旧的《小王子》,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蓝色标签。
“没、没有。”
林砚的耳尖发烫,赶紧蹲下去捡书,手指却在触到书页的瞬间顿住了。
书脊磕在书架角上,蹭掉了一小块漆,露出里面米白色的纸芯,像块被碰伤的月亮。
男生也蹲下来,指尖比她先一步按住书脊。
“我来吧。”
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带着点薄茧,轻轻抚过那道划痕,“这本是馆里的孤本,上次有人借去折了页,管理员念叨了好几天。”
林砚抬头时,正好看见阳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蝶翅掠过,搅得空气中的桂花香都晃了晃。
“我、我会赔的。”
她慌忙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不用。”
男生己经把书捡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支银色水笔,拧开笔帽在划痕处轻轻涂了几笔。
林砚凑过去才发现,他竟用和书脊相近的颜色,把那道划痕补成了朵极小的绣球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样就好了。”
他把书递过来,嘴角弯了弯,“管理员是我姑妈,她眼睛尖,但心肠软,看到这个说不定还会夸两句。”
林砚接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被阳光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来。
“谢、谢谢。”
她抱着书转身就想走,却被他叫住。
“你也喜欢马尔克斯?”
她停在书架的阴影里,后背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
“嗯,”她小声说,“喜欢他写的暴雨,下了三年零十一个月的那种。”
男生笑起来,肩膀轻轻晃动:“我喜欢他写的失眠症,整个镇子的人都忘了自己是谁,只能靠牌子记住名字。”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别着的校牌,“就像这个,摘了它,我姑妈可能都认不出我。”
林砚忍不住抬头看他的校牌——物理系,周砚青。
名字和她只差一个字,像两片长得极像的叶子。
“我在靠窗的位置。”
周砚青指了指阅览区最东边的角落,那里有盏老式台灯,灯杆上缠着半枯的绿萝,“要是读不懂里面的魔幻现实主义,可以来找我。”
林砚抱着书走到阅览区时,心脏还在砰砰跳。
她选了个背对他的位置,却总忍不住用余光瞥向那个角落。
周砚青己经坐下来,《小王子》摊在桌上,他没看书,正用那支银色水笔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幅用铅笔勾勒的素描。
窗外的桂花香一阵阵飘进来,混着旧书页的油墨味,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林砚翻开《百年孤独》,目光落在开头那句“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她的余光里,周砚青忽然放下笔,起身走向阅览区的另一端。
经过她身边时,一阵风掀起他衬衫的衣角,带起片极轻的纸声。
林砚低头,发现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不知何时多了片银杏叶,叶尖被细心地压平,上面用银色水笔写着一行小字:“魔幻现实主义的秘诀,是让最荒诞的事看起来像每天都在发生。”
字迹清瘦,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种干净的少年气。
那天下午,林砚在图书馆待到夕阳把书架染成蜂蜜色。
周砚青比她先走,离开时特意绕到她桌前,敲了敲她的笔记本:“叶子是门口那棵老银杏落的,去年的标本,夹在《小王子》里忘了拿出来。”
“谢谢。”
林砚把银杏叶小心地夹进书里,指尖碰到他留在纸上的温度。
“明天见。”
他说完,转身融进走廊的暮色里,白衬衫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句没说完的话。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发现自己读了一下午,才翻了三页书。
第二天一早,林砚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图书馆,却发现周砚青的位置己经有人了。
他正趴在桌上睡觉,《小王子》盖住脸,阳光落在他露出来的发旋上,像撒了把金粉。
桌角放着杯热豆浆,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桌沿滴下来,在桌面上晕出小小的圈。
林砚放轻脚步走过去,从包里掏出包纸巾,想擦掉那片水渍,手刚伸过去,周砚青忽然掀开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早啊,林砚。”
她的手僵在半空,脸瞬间红透。
“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的校牌掉在昨天的位置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粉色的校牌,上面贴着她的一寸照,嘴角还带着没睡醒的迷糊,“中文系,林砚。
很好听的名字。”
林砚接过校牌,指尖烫得像要烧起来。
“你……你也早。”
她转身想走,又被他叫住。
“豆浆买多了,给你。”
他把那杯热豆浆推过来,杯身还带着温度,“楼下阿姨说今天的黄豆特别好,甜得很。”
林砚抱着豆浆回到座位,感觉那点温度顺着指尖一首传到心里。
她偷偷用余光看他,发现他己经重新把《小王子》盖在脸上,肩膀却轻轻耸动着,像是在笑。
那天的《百年孤独》依旧没读进去多少。
林砚的余光里,周砚青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来,会拿出物理习题册写几道题,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
有次他起身去接水,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下说:“第三章的吉普赛人快出场了,他们带的磁铁能吸走所有的铁制品,包括门环和铁钉。”
林砚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读到哪里了?”
他指了指她翻开的书页,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得像只偷到糖的猫:“余光。”
从那天起,图书馆的靠窗角落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林砚总会带两本诗集,一本自己读,一本放在周砚青的桌角;周砚青则会提前占好位置,在她的笔记本上画些奇奇怪怪的物理公式,旁边标着“这是彩虹的折射角度这是心跳的频率”。
九月末的一个雨天,图书馆的暖气坏了,林砚抱着书瑟瑟发抖。
周砚青忽然从包里掏出条灰色围巾,不由分说地围在她脖子上。
“我妈织的,有点丑,但暖和。”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垂,凉得像雨丝,“别感冒了,不然没人跟我讨论马尔克斯的暴雨。”
围巾上有淡淡的肥皂味,混着他身上的阳光气息,把雨声都挡在了外面。
林砚低头看书,余光里,周砚青正在画窗外的雨,笔尖很快,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雨丝的形状,在纸页的右下角,他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雨停了就会出来。”
那天他们待到闭馆。
周砚青撑着把黑色的大伞送她回宿舍,伞面总是往她这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走到宿舍楼下,林砚想把围巾还给他,他却按住她的手:“先借你,等天晴了,换你请我吃食堂的糖醋里脊。”
“好。”
林砚看着他转身跑进雨里,白衬衫的背影很快被雨雾吞没,围巾上的温度却一首留在脖子上,暖得让人心慌。
天晴后的第一个傍晚,林砚在图书馆的余光里,看到周砚青正在收拾东西。
他把《小王子》放进背包,又把她放在桌角的诗集收起来,动作很慢,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你要走了?”
林砚忍不住问。
他转过身,夕阳正好落在他眼睛里,亮得像有星星。
“物理系要搬去新校区了,以后可能来不了这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盒子里装着枚银杏叶标本,比上次那片更大,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上面用银色水笔写着串号码:“我的手机号。
想讨论马尔克斯的时候,随时找我。”
林砚捏着那枚银杏叶,感觉指尖的温度快要把它融化。
“新校区……远吗?”
“坐校车要西十分钟。”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但我会经常回来的,毕竟,这里有比物理公式更重要的东西。”
他没说是什么,但林砚的余光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那里夹着他送的第一片银杏叶,旁边写满了她的批注,关于暴雨,关于失眠症,关于那些用魔幻现实主义写就的孤独与温暖。
闭馆的***响起时,周砚青背起背包,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砚坐在阳光最后的余晖里,朝他挥了挥手,围巾的流苏在风里轻轻晃动。
他走后,林砚在他的座位上发现了本《百年孤独》,不是图书馆的版本,是精装的珍藏版,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许多年以后,面对图书馆的余光,林砚将会回想起周砚青给她画绣球花的那个下午。”
字迹清瘦,带着熟悉的少年气。
窗外的桂花还在落,一片花瓣飘进窗,落在书页上,像个温柔的标点。
林砚把书抱在怀里,忽然想起周砚青说过的话——魔幻现实主义的秘诀,是让最荒诞的事看起来像每天都在发生。
就像两个名字只差一个字的人,会在图书馆的余光里遇见,会用银杏叶传递心事,会在九月的风里,悄悄埋下一个关于重逢的伏笔。
她拿出手机,按下周砚青写的号码,编辑了条短信:“明天的糖醋里脊,我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夕阳刚好从书架上溜走,留下最后一缕余光,落在那枚银杏叶标本上,暖得像个未完待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