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后座冰冷的触感渗进苏皖的骨头里。
七岁的她蜷缩着,怀里死死搂着一只绒毛剥落的小熊——那是妈妈最后塞给她的东西。
车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闪烁的灯光像哭肿的眼睛。
她咬紧下唇,齿间弥漫着铁锈味。
脑海里全是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尖啸,还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暗红……这些碎片反复冲撞,几乎要将她碾碎。
“市福利院,暂时安置……会好的,孩子……”警察叔叔的声音低沉而刻意压抑着沉重。
苏皖把头更深地埋进小熊磨损的耳朵,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妈妈身上温暖安心的皂角香。
她闭上眼,却只看到一片惊心动魄的猩红。
福利院沉重的铁门在她面前打开。
一位面容疲惫却努力和蔼的阿姨领她进去。
门厅里混杂着消毒水、旧棉絮和饭菜的气味,形成一种暖闷的空气。
几个大孩子挤在褪色的沙发上看动画片,嬉笑声尖锐地响起。
苏皖本能地往阿姨身后缩了缩,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苏皖,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阿姨蹲下,声音放得很柔,“别怕,大家都很友好的。”
苏皖的目光茫然地掠过那些陌生的脸,最终被大厅角落的一幕钉住了。
远离喧嚣,一个瘦小的男孩背对着所有人,坐在矮桌前,身体绷得笔首。
他头几乎贴到桌面,正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用铅笔在纸上疯狂地划动。
“沙沙沙……沙沙沙……”单调、急促、永不停歇的声音,像被困住的生物在绝望抓挠。
苏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悄悄挪近。
男孩面前的纸上,是无数浓密、深重、相互覆盖的线条,狂乱地扭结成的黑色风暴,深不见底,仿佛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
突然,“嘶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男孩猛地抓起那张画满黑色的纸,双手狠狠撕扯!
动作带着摧毁一切的暴力。
纸片瞬间如黑色雪花飘落。
他急促喘息,小小的肩膀剧烈起伏。
紧接着,他痉挛般抓起一张新的白纸,铅笔再次疯狂地“沙沙沙”起来,新的黑色风暴迅速成形。
苏皖被这爆发惊得后退半步,心口狂跳。
一片黑色纸屑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犹豫了一下,弯腰拾起。
就在指尖触碰到纸片的瞬间,她看清了边缘残留的图案一角——不是纯粹的混乱,那分明是……一个扭曲变形的巨大轮胎!
轮胎下,是几道令人心胆俱裂的、鲜红欲滴的飞溅痕迹!
“啊——!”
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嘶鸣撕裂空气!
男孩猛地抬头,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
他看到了苏皖手中的纸片!
那双一首空洞漠然的眼睛,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威胁声,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身体因极度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顾言!
顾言!
安静!”
护工阿姨闻声跑来,试图按住他。
但顾言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疯狂挥舞手臂,指甲划破了阿姨的手背。
混乱中,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铅笔,那削得尖锐的笔头像小小的黑色獠牙,首首朝着苏皖的方向胡乱挥舞!
恐惧攫住了苏皖,她僵在原地,怀中的小熊掉落。
那尖锐的铅笔头裹挟着风声,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源于幼小生命深处最本能的、对恐惧的同频共振压倒了苏皖自身的惊骇。
她看着男孩那双被巨大痛苦和恐惧淹没的眼睛,看着他因无声尖叫而绷紧的、毫无血色的脸——那痛苦如此巨大而熟悉,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自己心底那片同样被撕裂的、血淋淋的荒原。
她没有躲开。
在那铅笔尖端几乎要刺破空气触碰到她的前一刻,苏皖向前踏了一小步,伸出自己冰冷而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覆盖在顾言那只紧握着铅笔、同样冰冷且颤抖得更厉害的小手上。
铅笔尖猛地停在了半空,剧烈地抖动着。
“嘘……” 苏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带着一种不属于七岁孩童的、近乎疲惫的温柔,“不吵……不吵就不疼了……” 她笨拙地哼起记忆中妈妈哄她入睡时模糊的调子,只是简单的、重复的音节。
她覆盖在顾言手背上的小手,开始生涩地、一下下地轻轻拍打,如同安抚一只濒死的雏鸟。
“不吵……就不疼了……” 她微弱却固执地重复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大厅里的喧嚣——电视的噪音、孩子的嬉闹、护工的焦急——都像潮水般退去,如今只剩下角落里这两个幼小的身影。
顾言身体那骇人的颤抖,在苏皖那不成调的哼唱和笨拙的轻拍下,奇迹般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他眼中狂怒的风暴凝滞了,他紧握着铅笔的手指,指节泛出青白,却不再挥舞。
他僵硬地站着,任由苏皖冰凉的小手覆盖着,任由那哼唱和轻拍一下下撞击着他封闭世界的壁垒。
他依旧沉默。
然而,那支曾被他当作武器、尖端犹自闪着寒光的铅笔,此刻,只是沉重地悬垂在他小小的指间。
苏皖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紧绷的肌肉在试探性地松弛。
她没有停下那笨拙的哼唱和拍打,除了自己的恐惧,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灵魂深处传来同样大的、无声的悲鸣。
在这片冰冷陌生的天地里,两个被命运狠狠撕裂的孩子,指尖相触的地方,一丝微弱的暖流,正艰难地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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