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总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朱雀大街的脊背上。
紫宸殿的烛火燃到第三更,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烧得只剩灰白灰烬,殿角的铜壶滴漏“嗒嗒”轻响,敲得人心头发紧。
拓跋圣指尖捏着第三份弹劾奏折,纸页边缘己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皱。
这份折子出自御史台,字字句句都在骂新政“刮民脂膏”,却绝口不提北境十万将士还在寒风里啃冻饼,更忘了上个月吐蕃使团在边境扣下的三批粮草。
他指节猛地收紧,奏折“咔嚓”裂成碎片,纸棱划破掌心,血珠沁出来,滴在明黄的龙袍前襟,像极了北境战报里写的“雪上红梅”——艳得刺目,却带着能冻裂骨髓的寒。
“陛下,户部尚书还在殿外候着。”
内侍总管石忠的声音发颤,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堆碎瓷片——今早刚贡的越窑青瓷,盛着太医院新配的安神茶,只因户部尚书递上的军饷清单里,又少了三万两,被拓跋圣随手扫落在地。
“他还想说什么?”
拓跋圣没抬头,指尖摩挲着龙袍上绣的日月纹,金线冰凉。
“说、说各州府的赋税迟迟收不上来,商户们都在哭穷,求陛下……求陛下暂缓追缴欠银。”
石忠磕头如捣蒜,“还说,城西布商张大户昨夜吊死在自家门楣上,街坊都在传……传是新政逼死了人。”
拓跋圣忽然低笑一声,笑声撞在殿柱上,荡出空旷的回音:“逼死他的是账本上那七万两欠税,还是他藏在地窖里的三箱金元宝?”
他抬眼时,眸底泛着冷光,“告诉户部尚书,要么今晚把那三万两军饷凑齐,要么就提着脑袋来见朕。
北境的兵等不起,朕……也等不起。”
石忠喏喏退下,殿门“吱呀”合上的瞬间,拓跋圣听见自己龙靴碾过碎瓷的脆响。
他知道外面骂声多——旧勋贵骂他削了他们的封地,贪官污吏恨他查抄了他们的赃款,就连市井里那些靠着权贵庇护偷税漏税的商户,也在背地里咒他“暴君”。
可谁记得,他刚登基时,国库空得能跑老鼠,黄河决堤,流民塞满了长安西市,是他顶着“不孝”的骂名,停了先皇留下的三座佛窟工程,才凑够了赈灾粮。
谁又见过,上个月他在偏殿看军报,看到“冻死十三人,饿死七人”那行字时,捏断了案头的玉如意?
这些人只看得见自己碗里的肉少了,看不见边关的血正往雪地里渗。
拓跋圣忽然起身,玄色常服罩住龙袍,腰间的和田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响。
石忠在外头听见动静,慌忙要进来伺候,却被他隔着门喝止:“不必跟着,备辆寻常马车即可。”
他需要透透气,离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远些。
长安的夜这么沉,总该有个地方,能让人暂时忘了那些甩不掉的烂摊子——那些不是他造成,却必须由他来收拾的烂摊子。
马车驶出皇城时,拓跋圣掀开车帘一角,看街旁灯笼在风里摇晃。
有小贩挑着担子跑过,嘴里喊着“热汤面嘞”,声音里裹着烟火气。
他忽然想起幼时随父皇南巡,见过江南水乡的夜,那时的月光是暖的,不像长安,连月光都带着刀光剑影。
“往城西去。”
他对车夫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那里是新政推行最受阻的坊市,他倒想亲眼看看,那些哭着喊着“活不下去”的人,究竟是真饿肚子,还是舍不得手里的银钱。
平康坊的夜,一半浸在脂粉香里,一半泡在污水里。
最东头那座院落,院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歪斜的柴房,檐下挂着的破灯笼被风撕得只剩竹骨,像只断了翅膀的蝶。
“哐当——”粗瓷碗砸在青石板上,黑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混着泥水里的草屑,散发出一股腥甜的苦气。
织羽被王婆死死按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阵阵发黑。
王婆的铜戒勒着她的下颌,指腹上的老茧蹭得她脸颊生疼:“小贱蹄子!
敢吐?
我看你是活腻了!”
她另一只手揪着织羽的头发,往地上猛撞,“老爷是什么人物?
坊里的姑娘挤破头想攀,他偏看上你这黄毛丫头,是你的造化!”
织羽的喉咙里卡着药渣,咳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那药她认得,上个月邻院的舞衣姐姐就是被灌了这东西,第二天被抬出来时,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没几日就吞了金。
王婆说这是“软筋汤”,喝下去浑身发软,任人摆布。
“我不……喝……”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血珠渗出来,混着药汁咽下去,又腥又苦。
十三岁的身子骨在粗布衫里晃荡,细瘦的手腕从袖中挣出来,腕骨突兀得像两节冻裂的柴,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几道血痕,血珠刚冒头就被地上的污泥盖住。
她太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只喝过半碗馊掉的米汤,此刻浑身发软,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王婆见她还在挣,气得往她腰上踹了一脚:“犟!
我看你能犟到几时!”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破碗,刮着碗底剩下的药汁,又要往织羽嘴里塞,“今晚就得把你洗干净了送过去,柴老爷说了,要亲眼看着你‘开苞’,他才肯把那十两银子给我!”
十两银子……织羽的眼前忽然晃过爹的脸。
三个月前,就是这张脸,在赌坊里把她推给人牙子,说“卖了她,还能再赌三把”。
人牙子把她塞进黑布笼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长安,转手就给了王婆。
王婆掂着她的胳膊,皱眉骂“赔钱货”,却还是留下了——大概是看她有双还算亮的眼睛。
这三个月,她住在柴房,铺着发霉的稻草,夜里听着老鼠在梁上跑。
王婆每日给半碗馊饭,让她劈柴、挑水,稍有怠慢就是打骂。
她以为只要熬到十五岁,或许能像舞衣姐姐说的那样,攒点钱赎身,哪怕去做个浣衣妇也好。
可今早,柴老爷来了。
那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眼神黏在她身上,像苍蝇叮着腐肉。
他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嘴里的黄牙都露出来:“这丫头骨架子不错,养养能出挑。”
然后掏出个银锭子,拍在王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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