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午后三点突然砸下来的。
林默当时正把最后一桶柴油搬进城郊的物流仓库,额头上的汗混着雨珠往下淌,砸在满是油污的工装领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他抬头看了眼天,铅灰色的云像被人揉皱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连远处CBD的玻璃幕墙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妈的,这鬼天气。”
仓库管理员叼着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林,剩下的明天再送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林默应了声,抄起墙角的抹布擦了擦手。
他的送油车停在仓库门口的空地上,蓝色的车身上己经溅满了泥点,车斗里的备用油桶被雨水敲得咚咚响。
这是辆跑了五年的二手江铃,发动机早就过了巅峰期,开起来像头喘不上气的老牛,但林默宝贝得很——这是他三年前掏空积蓄,又跟同乡借了三万块才买下的家伙,是他在这座名为“申城”的钢铁森林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是加油站调度的微信:紧急单,锦绣华庭A座3001,客户要十升95号汽油,备注:急用,加完微信转账。
林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锦绣华庭在滨江大道,离这儿少说有二十公里,而且那地方是出了名的富人区,保安查得严,他这破送油车能不能开进去都是个问题。
更要命的是,他车斗里的备用油桶只剩一个满的,还是柴油。
“调度,我这儿没汽油了,要不你派别人?”
他发了条语音,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对方几乎是秒回:都在忙,就你离得最近。
客户催得紧,说是车在地下车库没油了,人家开的是玛莎拉蒂,耽误了赔得起吗?
加钱,这单给你加五十。
五十块。
林默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十块钱,那是他今天午饭剩下的。
早上出门时妈发微信说爸的药快没了,让他这个月务必多寄点钱回去。
他咬了咬牙,回了个“好”。
往回开的路上,雨越下越大。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吱呀的怪响,却怎么也赶不走密集的雨幕。
路过加油站时,林默把车拐了进去,加了十升汽油灌进备用桶,又买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拧开瓶盖猛灌了两口。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也稍微压下了心头的躁意。
驶上滨江大道时,雨势丝毫未减。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叶子上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锦绣华庭的大门越来越近,那道由花岗岩和不锈钢组成的门岗像头沉默的巨兽,在雨幕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林默把车停在路边,从副驾摸出皱巴巴的工牌挂在脖子上,又对着后视镜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黝黑,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去年送油时被倒下的油桶砸的,眼睛很亮,但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常年睡眠不足的状态。
他身上的工装是加油站发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这味道像层透明的壳,把他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
“干什么的?”
保安室的玻璃窗拉开,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送油的,A座3001的业主订的。”
林默把手机订单递过去。
保安扫了眼订单,又上下打量了他半天,眼神里的审视像针一样扎人。
“进去吧,车停地下车库入口,自己扛上去。”
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窗。
林默没说话,发动车子缓缓驶入小区。
这是他第一次进锦绣华庭,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大理石路面,悄无声息。
路两旁的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路灯的造型是复古的欧式风格,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香氛味,和他住的城中村那股混合着油烟、垃圾和潮湿的味道截然不同。
地下车库像个巨大的水晶宫,惨白的灯光照亮每一个角落,光洁的地面能映出人影。
林默按照指示牌找到A座的电梯口,把油桶从车上卸下来。
十升汽油不算重,但桶身滑溜溜的,他得用两只手紧紧抱着。
电梯门打开时,他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站了站,生怕身上的泥水蹭到镜面似的轿厢壁。
3001的门铃按下去时,林默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不知道订油的会是什么人,是西装革履的老板,还是珠光宝气的阔太?
他甚至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该怎么说“您好,您订的汽油”,又觉得这样太生硬,或许该加个“麻烦了”?
门开了。
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人。
开门的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藕粉色的真丝睡袍,领口松松地敞着,露出精致的锁骨,锁骨窝里还凝着一滴水珠,像是刚洗完澡。
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没入睡袍深处,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在走廊暖黄的灯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
林默的呼吸猛地一滞,抱着油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见过好看的女人,加油站隔壁便利店的收银员就挺好看,但眼前这个女人,好看得让他觉得不真实,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放那儿吧。”
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林默这才回过神,慌忙点头,抱着油桶往屋里走。
客厅大得惊人,地板是浅色的大理石,光脚踩上去应该很凉。
水晶吊灯悬在天花板中央,无数个小棱镜反射着灯光,晃得他有点眼晕。
沙发是浅灰色的真皮,柔软得像云朵,上面随意地搭着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色的胸针,造型是只展翅的蝴蝶。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茶几,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剧本,封面上用烫金字体印着“苏晴”两个字,旁边还压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和一个水晶打火机。
苏晴……林默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嗡嗡作响。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上个月他在加油站休息室的电视上见过,娱乐新闻里说她是新晋的影后,凭着一部文艺片拿了国际大奖,是申城乃至全国都炙手可热的女明星。
他还记得电视里的她,穿着红色的礼服,妆容精致,站在聚光灯下,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颗碎钻。
原来她就住在这里。
原来刚才开门的那个女人,就是苏晴。
“多少钱?”
苏晴的声音把他从怔忡中拉回来。
她己经走到了吧台边,背对着他在倒水,睡袍的腰带松了些,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圆润的肩背曲线。
林默咽了口唾沫,嗓子有点发干:“一……一百二。”
他报了油价加配送费的价格,没好意思提调度说的那五十块加钱。
苏晴转过身,手里拿着个玻璃杯,透明的液体里泡着几片柠檬。
她从吧台上的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递过来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默的手背。
那触感很软,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
林默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怀里的油桶晃了一下,几滴汽油溅了出来,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对不起!
对不起!”
他慌了神,赶紧放下油桶,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抹布就要去擦。
“不用了。”
苏晴拦住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保洁会来收拾。”
她把钱放在吧台上,“剩下的不用找了。”
林默看着那两张崭新的钞票,又看了看地上的油渍,脸颊发烫。
他从裤兜里掏出零钱,数了八十八块放在钞票旁边:“说好一百二就一百二。”
苏晴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但没再说什么,只是端着水杯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往外看。
雨还在下,窗外的滨江大道上车灯如织,像一条流淌的光河。
林默低着头,拿起空油桶往门口走,脚步放得很轻,生怕踩脏了地板。
快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晴还站在窗边,背影纤细,睡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白莲花。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在咳嗽,声音很轻,像小猫的爪子,挠得他心口有点发紧。
电梯下降的时候,林默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摸了摸刚才被苏晴碰到的地方,那片皮肤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灼人的热。
走出锦绣华庭的大门时,雨势小了些。
林默把油桶扔进车斗,发动车子往回开。
路过刚才买水的加油站,他停下车,用苏晴给的钱买了包烟——他平时不抽烟,只有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会买一包。
点烟的时候,手有点抖。
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跳了跳,照亮了他脸上的表情,有局促,有慌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悸动。
他想起苏晴领口的水珠,想起她转身时露出的锁骨,想起她留在他手背上的触感,想起她站在窗边的背影。
那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子里闪回,和他每天面对的油桶、仓库、泥泞的马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车开上跨江大桥时,林默打开了车窗。
晚风带着雨的湿气灌进来,吹散了烟味,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那点异样。
江对岸的CBD灯火辉煌,其中最高的那栋楼顶层,巨大的LED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画面里的苏晴穿着干练的西装,对着镜头微笑,眼神明亮,和刚才那个穿着睡袍、在窗边轻咳的女人判若两人。
林默看着屏幕上的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手,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就像这雨夜路面上的一颗油星子,偶然被车灯照得亮了一下,可转瞬之间,就会被雨水冲刷干净,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刚才没有把那八十八块找给她,她会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果他身上没有这股汽油味,会不会……他用力吸了口烟,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摁灭在烟雾里。
车子驶离大桥,汇入城中村拥挤的车流。
路边的烧烤摊支起了雨棚,油烟混着孜然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穿着拖鞋的人们在雨里穿梭,大声地说着话,笑着。
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嘈杂,粗糙,带着烟火气,却让他觉得踏实。
回到租住的小屋时,己经快十点了。
屋子在七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杂物,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电线。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二十平米的房间,被隔成了两半,外面是厨房和客厅,里面是卧室。
家具都是捡来的二手货,掉漆的衣柜,瘸腿的桌子,还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的几盆多肉,是他从路边绿化带里挖回来的,被他养得胖乎乎的,很有生气。
林默脱了工装,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己经被汗水和雨水浸透了。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浇在头上,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擦干身子躺在床上时,他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搜索框,输入了“苏晴”两个字。
屏幕上跳出无数条信息,她的生日,她的星座,她主演的电影,她的绯闻男友……林默一条一条地往下翻,像在拼凑一个遥远的梦。
他看到她小时候的照片,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扎着马尾辫,站在老旧的居民楼前,笑容干净得像山泉水。
他还看到她获奖时的视频,站在领奖台上,握着奖杯的手在发抖,说感谢父母,感谢导演,最后说“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眼角的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原来她也不是一开始就住在锦绣华庭的。
原来她也有过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窘迫的日子。
林默盯着屏幕上她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首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疲惫,平凡,带着挥之不去的风霜。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眼睛。
黑暗中,苏晴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这次不是屏幕上那个光鲜亮丽的影后,而是那个穿着藕粉色睡袍,站在窗边轻咳的女人,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眼神里带着点他看不懂的落寞。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单调的声响。
林默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藏着半包早上买的馒头,己经有点硬了。
就着白开水啃馒头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再见到她。
不是在手机屏幕上,不是在广告牌上,而是像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哪怕只是为她送一桶油。
哪怕她还是只淡淡地说一句“放那儿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他知道这有多荒唐,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地上的泥土和天上的星星,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
他甚至开始盘算,下次送油的时候,要不要提前换件干净的衣服?
要不要把头发剪得整齐点?
要不要……喷点除味剂,把身上的汽油味盖一盖?
啃完最后一口馒头,林默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躺回床上。
他闭上眼睛,把苏晴的样子在心里刻得更深了些。
也许,等他再攒点钱,换辆好点的送油车,也许……他在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了锦绣华庭3001的门口,这次开门的苏晴,对着他笑了,眼角的痣像颗会发光的星星。
她的手不再是凉的,而是暖暖的,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清晨醒来时,林默发现自己的嘴角还带着笑意,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着,是加油站调度的信息:今天有个大单,去铂悦酒店,送五十桶柴油,加钱。
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的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霉味,但他好像闻到了别的味道,一种很轻,很香,像某种花香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他昨晚梦里闻到的,苏晴身上的味道。
他咧开嘴笑了笑,迅速套上工装,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钱还得赚。
至于那个想见她的念头,他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像藏着一颗珍贵的种子,期待着有一天,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悄悄发芽。
他扛起油桶,走出了房门。
楼道里依旧昏暗潮湿,但他的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
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叫苏晴的女人,真实地存在着。
而他,林默,一个普普通通的送油工,曾经离她那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近到能触碰到她的指尖。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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