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的棉鞋踩过村口结霜的青石板时,后颈突然落了片温热。
"可算回来了。
"李春花的大花棉袄蹭着她肩膀,手里的红布毛巾还冒着白气,"你娘今早咳得床板都颤,我熬了枇杷叶汤,正温在灶上呢。
"热毛巾裹住冻得发麻的脸那刻,林晚照的鼻尖先酸了。
她望着李春花发顶沾的棉絮——定是刚晒完被子,手还带着拍棉絮的轻颤,连递毛巾的动作都带着股暖烘烘的絮叨:"你看这雪泥蹭的,裤脚都刮破了,赶山时又遇着啥了?
""碰着个瞎转悠的熊瞎子。
"林晚照把竹篓往地上一墩,刺嫩芽的清香混着雪水味散出来,"好在爬树快。
"她低头擦脸,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掉在毛巾上,"婶子,我娘现在......""刚喝了汤睡下了。
"李春花往她兜里塞了个烤红薯,表皮焦黑的地方硌着手心,"快把山货卖了抓药去,我帮你看着屋子。
"林晚照攥紧红薯,温度透过粗布裤袋渗进大腿。
她望着李春花转身回院,蓝布围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棉裤——和她娘那条一模一样。
供销社的门帘是用旧军大衣改的,掀开时"哗啦"抖落一层灰。
陈默岩正猫在柜台后拨算盘,蓝布工作装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晒得发红的手腕——定是刚从外村收完货回来。
"林妹子。
"他抬头时,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伸手去扶的动作带翻了秤砣,"今儿刺嫩芽......""去年这时候是九毛。
"林晚照把竹篓搁在他面前,芽尖上的冰碴子"叮叮"磕着木秤盘。
她盯着陈默岩耳尖泛起的红——每次说价钱时他都这样,像被人当街揪了衣领。
"今年县里压了收购量。
"陈默岩抓起把刺嫩芽,指腹碾过紫褐色的芽尖,"不过你这货嫩,叶瓣没开,我争取了八毛。
"他从铁皮盒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最上面那张还沾着油点子,"三斤七两,三块零六分,凑整给三块一。
"林晚照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块一,够抓两副止咳药,可上个月她卖野蒜还能挣五块。
她望着陈默岩往记账本上画勾的手,指节上全是冬天皴裂的小口,突然想起他上周说的"供销社要和私人收购商竞争"——许是真难。
"谢了。
"她把钱塞进贴身衣兜,指尖触到母亲的银镯子,凉得扎手。
转身时竹篓磕到柜台角,陈默岩"哎"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团报纸:"包上,别再撒了。
"药铺的铜铃在头顶响得脆。
王掌柜正用镊子夹着陈皮往坛子里放,见她进来,镊子"当"地掉在秤盘上:"林丫头,你娘的止咳散可算来了——"他扒拉着药斗,"贝母、杏仁、甘草......共是两块八。
"林晚照数出两张一块,又摸出一毛硬币。
王掌柜接过钱时,指腹在纸币上蹭了蹭,突然压低声音:"你那山货,要不试试卖给东头老周?
他说私人收的价能高两成......""不了。
"林晚照把药包揣进怀里,药香混着体温漫上来,"供销社的秤准。
"出了药铺,风突然大了。
她裹紧围巾往村里走,鞋底踩着冻硬的雪壳子"咔嚓"响。
转过老槐树时,斜刺里飘来几句碎嘴子:"......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往林子里钻......""可不,她爹就是......"林晚照的脚步顿住。
风卷着话头往耳朵里钻,像根细针挑着旧伤疤。
她望着脚边被雪覆盖的田埂——去年冬天,爹就是在这儿把最后半块烤馍塞给她,自己迎着熊冲了上去。
"照照?
"李春花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你娘醒了,正喊你呢!
"林晚照猛地抬头,看见自家土屋的烟囱正冒白烟,烟柱被风吹得歪向东边,像根摇晃的手指。
她攥紧药包往家跑,棉鞋踩碎的雪壳子里,隐约露出几星嫩绿——是早醒的刺嫩芽,正从冰缝里往外钻。
林晚照的棉鞋碾过雪壳子的脆响里,忽然混进几句压低的女声。
"昨儿个王二家的媳妇说,瞅见晚照在鹰嘴崖下边爬树——那地儿老周头都摔过腿。
""可不,她爹就是为赶山没的......"另一个声音顿了顿,"姑娘家总往林子里钻,万一再遇着熊瞎子......"雪风卷着碎语撞进围巾缝隙,林晚照的脚步猛地顿住。
药包在怀里硌得生疼,那是她攥得太用力了。
她望着前面歪歪扭扭的篱笆墙——说话的该是东头张婶和西院赵嫂,往年秋菜窖漏雨,她还给张婶家扛过二十袋土豆。
指节慢慢松开,药包上的棉纸洇出淡淡的湿痕。
她想起爹临终前攥着她手腕说的话:"照照,山不欺人,可人心有时候比熊瞎子还难测。
" 风又起时,她反而加快了脚步,棉鞋跟磕着青石板"哒哒"响——不是逃,是怕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回头和她们吵,而娘还在床上咳着等药。
土屋的门帘刚掀开条缝,剧烈的咳嗽声就撞了出来。
林晚照的鼻尖瞬间发酸,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灶间,只见娘倚在炕头,蓝布被子裹到下巴,苍白的脸被咳得通红。
"娘!
"她扑过去扶住母亲颤抖的背,药包"啪"地搁在炕沿,"刚抓的止咳散,我这就熬......""不忙。
"林母抓住她的手,指腹糙得像老树皮,"你李婶子给煨了小米粥,在灶上温着。
"她咳得喘不上气,却还笑着去摸女儿冻红的耳尖,"手这么凉,快捂捂......"林晚照的眼眶热得发烫。
她半跪到炕边,把娘的手塞进自己怀里焐着,触到母亲腕骨硌得生疼——上个月称山货时,陈默岩的秤砣都比这沉。
"照照,你爹要是还在......"林母突然轻声说,声音弱得像片雪,"也不用你这么遭罪。
""娘!
"林晚照打断她,喉头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我赶山,咱娘俩就能过下去。
"她抓过炕头的厚棉袄给娘裹紧,故意说得轻快,"今儿刺嫩芽卖了三块一,够抓两副药。
等开春野蒜下来,能卖更多。
"林母望着女儿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抚过她发间沾的碎草——是爬树躲熊时蹭的。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只把女儿的手往自己心口按了按。
夜里,煤油灯在炕桌角摇摇晃晃。
林晚照翻开磨得发毛的蓝布账本,铅笔尖在"刺嫩芽收入"栏划下歪歪扭扭的"24元"——这月跑了七趟山,每次背三斤多,凑起来的数。
"药费:16元"。
她盯着这行字,铅笔头在"结余"栏顿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写上"8元"。
8块钱,要给娘买块红糖补补,要修漏雨的后窗,还要买半袋盐——上回李春花送的盐,只剩小半罐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扑簌簌打在窗纸上。
林晚照把账本往炕席底下塞时,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爹的猎刀,用旧红布裹着,刀柄上的纹路被摸得发亮。
她轻轻抽出刀,刀锋在灯下泛着冷光。
记得爹说过,这刀是爷爷传下来的,砍过野猪獠牙,削过人参须子。
"赶山人得有把称手的刀,"他那时蹲在灶前擦刀,火光照着眼角的皱纹,"可更得有颗稳当的心——山有山的规矩,你敬它,它就敬你。
""咚"的一声,刀鞘磕在炕沿上。
林晚照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把刀擦得锃亮。
她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忽然想起陈默岩白天说的话:"过两天要降温,雪得下透。
" 可山货不等人——明儿要是再不去鹰嘴崖下边,那片刚冒头的刺嫩芽,怕是要被雪埋住了。
她把刀小心裹回红布,塞进炕席最里层。
转身时,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墙上挂的兽皮——那是爹去年冬天猎的狍子,毛还软乎乎的。
雪落的声音更重了。
林晚照吹灭灯,躺进被窝时,摸到枕头下硬邦邦的药包——明早要给娘熬药,要把竹篓的破洞补上,要再检查回力鞋的胶底——上回遇野猪时,鞋底被石头划了道口子。
黑暗里,她望着窗纸上映的雪光,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远处的狼嚎。
明天,得赶在雪封山前,再去鹰嘴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