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翻起的腐烂潮气,
沉甸甸地压在云蘅的每一次呼吸上。她伏在冰冷的山崖边缘,嶙峋的碎石硌得她胸口生疼。
崖下,那片平日里绿意盎然的峡谷,此刻已彻底沦为修罗屠场。
残破的旌旗浸泡在泥泞的血水里,被马蹄踏得不成样子,断肢残骸随处可见,
扭曲地铺陈在焦黑的土地上。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者的绝望哀嚎、战马垂死的悲鸣,
如同地狱深处刮来的腥风,一阵阵冲击着她脆弱的耳膜,震得她心口阵阵发紧,
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本是这山中采药的孤女,
寻着几株难得一见的血灵芝攀上这处人迹罕至的高崖,
未曾想竟一头撞进了这场惨烈的遭遇战尾声。视线下意识地在下方那片血色泥沼中搜寻,
掠过那些早已失去生气的面孔,最终,猛地定格在不远处一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上。
那人仰面陷在泥泞里,一身玄甲几乎被暗红的血污浸透,看不清本来颜色。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撕裂至腰腹,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汩汩涌出,
身下的泥水被染得越发浓黑。他一只手还死死握着一柄折断的长刀,
另一只手却无力地摊开着,沾满污泥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他还活着!
这念头如同闪电劈进云蘅脑海,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几乎是凭着采药人攀爬峭壁的本能,
她拽紧坚韧的藤蔓,手脚并用地滑下近乎垂直的崖壁。
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几次让她险些失足坠落,
尖锐的碎石在她***的手腕和小臂上划开道道血痕。她浑然不觉,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个泥泞中的身影上。终于滑到谷底,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那人身边,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裙裾。她颤抖着手,
试探着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确实存在。指尖触到他颈侧,
那搏动也微弱得令人心颤。“撑住…”云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用力撕开自己内裙还算干净的布条,试图压住他腹部那道最致命的伤口。
温热的血立刻浸透了布条,源源不断,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触感。她慌得几乎要哭出来,
抬眼四顾,尽是残肢断臂,根本找不到任何帮手。远处,
似乎还有零星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在逼近。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带他走!
求生的本能和医者的天职压倒了恐惧。云蘅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将那沉重的、覆着冰冷铁甲的身体半拖半拽地移动起来。每一步都陷入粘稠的泥泞,
深及脚踝。他沉重的身躯如同山岳,压得她纤细的腰肢仿佛随时会折断。
汗水混着泥水和血水,顺着她的额角、鬓发不断淌下,糊住了视线,咸涩地流进嘴角。
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凭着记忆,朝着自己上山时发现的一个隐蔽山洞方向,艰难地挪动。
身后,杂乱的马蹄声和蛮族士兵粗野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催命符。她不敢回头,
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终于,
在意识快要被沉重的身躯和极度的疲惫压垮前,她看到了那个被茂密藤蔓遮掩的洞口。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猛地将人拖了进去,自己也跟着滚倒在冰冷潮湿的洞底石地上,
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冰冷的山泉水滴落在额头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萧烬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血翳。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的茅草屋顶,
简陋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鸟巢。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细碎摇曳的光斑。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彻底碾碎又重新胡乱拼凑起来,
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剧烈的、烧灼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想动,
想确认自己身处何地,四肢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喉咙干得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呃…”一声破碎的***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这微弱的声响立刻惊动了旁边守着的人。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靠近,
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你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山涧溪流,
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欣喜。紧接着,一张脸庞进入了他勉强聚焦的视线范围。
算不上顶顶漂亮,眉眼却异常干净柔和,如同被山泉水濯洗过一般。
皮肤带着山野间风吹日晒的微褐色泽,此刻却透着一种失血的苍白。
她额角有一块新鲜的擦伤,渗出淡淡的血丝,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显得有些狼狈,
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如释重负。萧烬试图开口,
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别急,别说话。”女子立刻会意,
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像是怕惊扰了他,“你伤得太重,得慢慢养。”她转身,
动作麻利地从旁边一个粗陶罐里倒出小半碗温水,又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沾湿了,
轻轻敷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清凉的水意一点点浸润,如同久旱逢甘霖,
稍稍缓解了那火燎般的痛楚。“我是云蘅,采药的。
”她一边继续用湿润的布巾轻点他的嘴唇,一边轻声解释,仿佛在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
“五天前在崖下发现你的。你伤得很重,昏迷了好久。”她顿了顿,看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睛,
声音愈发轻柔,“你呢?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从哪里来?”名字?从哪里来?
萧烬的眉头痛苦地蹙紧,试图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捕捉任何一点清晰的碎片。然而回应他的,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和尖锐的刺痛。他用力去想,换来的却是颅骨深处一阵猛烈的钝痛,
眼前阵阵发黑。他闭上眼,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最终,
只能无力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除了这锥心刺骨的痛,脑海中一片荒芜。“没关系。
”云蘅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或失望,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先把伤养好要紧。你流了好多血,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她将布巾重新浸湿,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总得有个称呼…你身上那块被血浸透的腰牌,上面好像有个‘烬’字…叫你阿烬,好不好?
”阿烬?一个陌生的名字,却奇异地在这片荒芜的空白中,投下了一丝微弱的锚点。
他再次费力地睁开眼,对上她那双清澈温润的眸子。在那里面,他看不到算计,看不到畏惧,
只有一种坦然的关切,像冬日里晒暖的泉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好,阿烬。”云蘅笑了,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你安心睡,我守着。”她伸手,
替他掖了掖身上那床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薄被。---时间如同山涧的溪水,
在云蘅简陋的茅屋周围悄然流淌。深秋的肃杀被初冬的寒意取代,窗外那几株老梅树的枝头,
已悄然鼓起小小的、深红的花苞,在凛冽的风中微微颤动,倔强地昭示着春日的讯息。萧烬,
或者说阿烬,身上的伤口在云蘅精心调配的草药和日夜不辍的照料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
深可见骨的裂口渐渐收拢,长出***的新肉,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精壮的身体上,
像一道道褪色的战功。他能下地了,起初只是扶着墙壁在屋内缓慢挪动,
每一步都牵扯着新生的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和虚弱的眩晕。云蘅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手臂虚虚地环在他身侧,随时准备在他力竭时搀扶住他。她从不让他做任何重活。
劈柴、挑水、修补被山风吹坏的茅草屋顶,这些维持生计的力气活,
都被她瘦削的肩膀默默扛起。萧烬看在眼里,那沉寂的、空茫的心底,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撬动。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镇北王,他只是阿烬,
一个被眼前这个女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男人。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第一次拿起沉重的斧头劈柴时,他久未活动的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云蘅闻声从屋里跑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惶:“阿烬!你快放下!这些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去夺他手中的斧柄。“我能行。”萧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伤后初愈的沙哑,
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他避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再次挥起斧头。
粗大的木柴在沉闷的撞击声中应声裂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
他侧过头,看到云蘅站在几步开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那亮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陌生的涟漪。
他做得越来越多。笨拙地学着用竹篾修补破损的篱笆,
在云蘅的指导下辨认那些晒在簸箕里的、散发着清苦或奇异香气的草药。
他甚至开始教村里几个半大孩子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权作强身健体。孩子们围着他,
叽叽喳喳,充满崇拜地喊着“阿烬哥”。每当这时,云蘅就坐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
膝上摊着一本磨破了边角的药典,安静地捣着石臼里的草药。
她的目光偶尔会越过那些欢腾的孩子,落在他身上。阳光穿过稀疏的梅枝,
在她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每当萧烬的目光与她不经意间对上,
她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睫,脸颊却悄悄染上一层薄红,像初绽的梅瓣。
一种无声的、温润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
便足以明了对方的心意。腊月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封了山路。
小小的茅屋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燃着温暖的灶火。
云蘅坐在火塘边的小木墩上,就着跳跃的火光缝补萧烬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衫。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萧烬坐在对面,
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和一把小刀,正专注地削刻着。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小堆。
屋里很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嘶啦声,
以及小刀刮过木头的沙沙声。“阿蘅。”萧烬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温暖的宁静。
他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低沉柔和。云蘅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
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他。萧烬停下刻刀的动作,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一支刚刚成型的木簪,
簪身打磨得光滑圆润,簪头被他小心地刻成了两朵并蒂的梅花雏形,虽然线条还略显生涩,
但那份用心却清晰可见。“这个…给你。”他将簪子递过去,
目光落在她随意用一根荆条挽起的发髻上,“总用荆条,头发会毛糙。”云蘅怔住了,
看着那支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粗糙木簪,脸颊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她放下针线,
双手在粗布裙子上局促地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簪子。指尖触碰到他粗糙的指腹,
带着薄茧的微砺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心尖。“谢谢…”她声音细若蚊蚋,
手指珍惜地摩挲着簪子上那两朵并蒂的梅花,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涨满,
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等开春,路通了。”萧烬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侧脸,
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我攒点力气,
下山找份正经活计。然后…”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清澈的眼底,“我娶你。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云蘅脑海里炸开。
巨大的喜悦和羞赧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抬起头,
撞进他深邃的、映着火光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战场上的杀伐冷酷,
也不是初醒时的茫然空寂,只有一片赤诚的、滚烫的暖意。手中的木簪仿佛有了千斤重,
又轻得像一片羽毛。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最终,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眼角有温热的湿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屋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温柔。---那支并蒂梅木簪,
被云蘅用一块最柔软的细布仔细包裹,珍而重之地收进了她唯一的、上了锁的小木匣里。
她依旧只用那根荆条挽发,仿佛要将那份滚烫的承诺,连同簪子一起,
妥帖地藏进心底最深处,等待着开春的兑现。然而,凛冬的寒意并未因这点温情而退却,
反而在某一夜,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暴烈姿态,撕碎了茅屋的宁静。那是接近年关的一个深夜。
朔风尖啸着掠过山谷,卷起地上残存的积雪,狠狠抽打在薄薄的窗棂纸上,
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云蘅在睡梦中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猛地惊醒。侧耳倾听,
除了呼啸的风声,似乎还有一种更沉重、更杂乱的声响,由远及近,隐隐传来,
如同闷雷滚过冻土。是马蹄声!而且不止一匹!她心头猛地一沉,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几乎是同时,睡在对面草榻上的萧烬也倏然坐起,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和。长期征战的本能,让他对危险的感知远超常人。“阿蘅!
”他低喝一声,声音紧绷如弦,掀开被子就下地,动作快得惊人,
全然不顾伤势初愈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来不及了!“砰!哗啦——!
”简陋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四溅。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
如同冰刀般猛地灌入小屋!摇曳的油灯瞬间熄灭,屋内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几个高大魁梧、穿着厚实皮袄的身影堵在门口,火把的光亮跳跃着,
映出他们脸上粗犷的线条和腰间森寒的弯刀。为首一人,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眼神凶戾地扫过屋内,当目光触及萧烬那张在火光下轮廓分明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
迸发出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狂喜和刻骨的恨意。“萧烬!果然是你这个杂种!命可真大!
”刀疤脸用生硬的官话厉声咆哮,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尖直指过来,“给我拿下!
要活的!王爷要亲手剐了他!”“走!”萧烬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对方拔刀的瞬间,
他一把抓住云蘅冰凉的手腕,将她狠狠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
另一只手抄起灶台边那根用来顶门的粗壮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口狠狠掷去!
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门口几人。趁着对方下意识闪避格挡的瞬间,萧烬拉着云蘅,
撞开小屋侧面那扇更为脆弱的窗户,翻滚而出!冰冷的积雪和尖锐的碎石瞬间刺痛了身体。
屋后是陡峭的山坡,下方是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悬崖!“追!别让他们跑了!
”刀疤脸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而至。“抱紧我!
”萧烬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破碎而决绝。他紧紧攥着云蘅的手,几乎是拖着她,
在陡峭湿滑、覆盖着薄雪的山坡上亡命奔逃。身后,追兵的火把如同地狱的鬼眼,
死死咬住他们,越来越近。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灌进肺里,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松软的积雪,
每一步都像是在和死神拔河。云蘅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咬着下唇,
用尽全身力气跟上萧烬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然而,追兵的速度更快!
他们熟悉地形,且显然都是精悍的战士。“咻——!”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撕裂风雪,
擦着萧烬的肩膀飞过,带起一串血珠!紧接着,更多的箭矢破空而来!“小心!
”云蘅失声惊呼。萧烬猛地将云蘅往旁边一推,自己则旋身挥臂格挡。
一支弩箭被他用手臂格开,但另一支角度刁钻的利箭却“噗”地一声,
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外侧!剧痛让他一个趔趄,身形猛地一晃!“阿烬!”云蘅魂飞魄散,
扑过去想扶住他。“别管我!快走!”萧烬嘶吼着,一把推开她,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拔出腿上的箭矢,带出一蓬温热的血,反手将箭杆狠狠掷向追得最近的一个蛮兵面门!
惨叫声响起。但更多的蛮兵已经围了上来,狞笑着,雪亮的弯刀在火把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退路被彻底封死,身后,就是万丈悬崖!“萧烬!跪下受死!”刀疤脸逼近,
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萧烬将云蘅死死护在身后,宽阔的背脊如同一堵墙。
他急促地喘息着,大腿的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脚下的积雪,但眼神却如同濒死的孤狼,
凶狠而沉静地扫视着逼近的敌人。他似乎在寻找着最后一线生机。
就在刀疤脸狞笑着举刀劈来的瞬间!萧烬动了!他没有迎击,而是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身后的云蘅狠狠扑倒在地!用自己的整个身体,
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刀疤脸那势大力沉的一刀,
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在了萧烬格挡的手臂上!沉重的刀锋砸在臂骨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巨大的冲击力让萧烬整个人都往下狠狠一沉!更致命的是,在扑倒护住云蘅的瞬间,
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了旁边一块突出地面的、尖锐冰冷的岩石棱角上!“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萧烬喉咙深处挤出。云蘅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几乎无法呼吸。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剧痛带来的痉挛。浓重的血腥味,
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草药和汗水的凛冽气息,将她彻底笼罩。“阿烬!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想要看清他。“杀!”刀疤脸见一击未能致命,眼中凶光更盛,
再次举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隆——!”悬崖边缘,
一块被连日风雪侵蚀得松动的巨大岩石,承受不住这剧烈的搏斗震动,猛地断裂、崩塌!
连带着一大片覆盖着薄雪的冻土,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方轰然滑落!“啊——!
”蛮兵的惊呼和脚下的骤然悬空同时发生!变故来得太快!萧烬和云蘅所在的位置,
连同那几个逼近的蛮兵,瞬间随着崩塌的土石一起,朝着黑暗的深渊坠落!天旋地转!
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云蘅的心脏!冰冷的狂风如同无数只手撕扯着她的身体!
她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抱紧身前那个温暖的、带着血腥味的身体,
如同抱住了生命中最后一块浮木。坠落!---剧烈的颠簸感,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
萧烬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中沉沉浮浮。后脑勺撞击岩石的那一下,
仿佛将他的灵魂都震出了躯壳,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炸裂。铁蹄踏碎山河,
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一张张或狰狞、或绝望、或忠诚的面孔在眼前扭曲闪现…最后,
定格在一座巍峨肃杀的城池轮廓上——镇北关!
还有…一道温柔婉约的、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身影,她手中捧着一只暖炉,对着他柔柔地笑,
唇瓣无声开合,似乎在唤着“烬哥哥”…“呃…”一声痛苦的***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他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
视线模糊地晃动、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绣着繁复龙纹的锦缎帐顶。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鼻端萦绕着清雅的龙涎香气。这不是茅屋…这是…“烬儿!
你终于醒了!”一个激动而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萧烬艰难地侧过头。床边,站着一位身着明黄常服、面容威严中带着明显倦色的中年男子,
正是大胤王朝的皇帝萧启。他身旁,依偎着一位身着月白云锦宫装的女子,身姿袅娜,
容颜清丽,此刻正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掩着口鼻,一双剪水秋瞳中蓄满了泪水,
泫然欲泣地望着他,正是他的表妹,也是皇帝亲口为他定下的未婚妻,苏落雁。
“皇…皇叔…”萧烬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
带着冰冷刺骨的现实感,汹涌地冲刷着大脑中那三个月的空白与温存。
他的未婚妻子…那茅屋…那山风…那草药香…还有那双清澈见底的、盛满担忧的眼睛…是谁?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按剧痛欲裂的额头,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身上,盖着柔软温暖的锦被,但手臂露出的部分,
却缠着干净的细棉布。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熟悉的药草清香,
从那包扎的布条上幽幽散发出来。这味道…是云蘅惯用的金疮药!
是她亲手采摘、亲手研磨配制的!独一无二!萧烬的心猛地一沉,混乱的记忆碎片中,
那个在风雪夜里被他死死护在身下的身影骤然清晰!他猛地想要坐起:“她…”“烬哥哥!
”苏落雁带着哭腔的惊呼打断了他,她急急上前一步,
柔软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欲起的肩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别动!你伤得好重!
太医说了,你脑后受了重创,万幸捡回一条命…你昏迷了整整七天,
吓死落雁了…”她微微俯身,一股清甜的、属于名贵香料的幽香钻入萧烬的鼻端,
与他记忆中那清苦的草药香截然不同。皇帝萧启也沉声道:“烬儿,安心静养。
这次你孤军深入,被蛮族大军围困,力战重伤坠崖,是落雁派出的亲卫,循着踪迹,
在崖下乱石堆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你,拼死将你抢回!若非落雁心细如发,担忧你的安危,
暗中派人接应,后果不堪设想!”皇帝的目光带着赞许看向苏落雁。崖下…乱石堆?
萧烬脑中一片混乱。他只记得护住云蘅,然后是天崩地裂的坠落…醒来就在这里。
难道…是落雁的人救了他?那云蘅呢?那个采药女…“皇叔…”萧烬的声音干涩无比,
带着急切,“与我一同坠崖的…那个女子…”“女子?”皇帝眉头一皱,显然有些意外。
苏落雁按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泪水流得更凶,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和后怕:“烬哥哥…你…你当时身边哪有什么女子?找到你时,
只有你一个人!浑身是血,
身边…身边散落着几块蛮族士兵的腰牌…”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烬哥哥,你是不是伤到头,记错了?
还是…还是被那些蛮族的妖女迷惑了?”“妖女?”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给他草药汤时温软的眼神…还有…那支并蒂梅花的木簪…“不…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反驳,
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苏落雁却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
急切而“担忧”地低呼:“烬哥哥!你想想!你是在哪里坠崖的?蛮族腹地啊!
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还偏偏在你重伤失忆的时候出现?这…这太蹊跷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皇帝,“陛下,烬哥哥这次遭此大难,心神恍惚,
怕是…怕是中了蛮族那些见不得人的巫蛊惑心之术!他们最擅长用些妖媚女子做细作,
迷惑人心,刺探军情!”巫蛊?惑心?细作?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萧烬混乱不堪的脑海。后脑撞击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
仿佛要将那些温存的记忆生生撕裂、抹去。云蘅那双清澈的眼睛,
在苏落雁带着恐惧的泪眼和皇帝沉凝审视的目光下,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甚至…蒙上了一层妖异诡谲的色彩。难道…那三个月的温存,山间的烟火,她羞涩的笑容,
她指尖的草药香…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一场针对他镇北王的、歹毒至极的陷阱?
目的是趁他失忆,套取军情?否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在蛮族大军交战的核心区域生存?
如何能“恰好”救下他?剧烈的头痛和巨大的认知冲击让萧烬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那短暂的迷茫和挣扎,
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取代,冰冷、锐利,
带着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煞气和被欺骗后的暴怒。“是了…”他沙哑地开口,
声音冷得像冰窟里捞出的石头,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是她…那个村妇…敌国细作…”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骨节凸起,
青筋暴跳。胸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去,
留下一个鲜血淋漓、却又被无尽怒火和耻辱填满的空洞。那支亲手刻下的木簪,
此刻回想起来,竟成了莫大的讽刺!皇帝萧启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好个蛮族!竟用如此下作手段!烬儿放心,此事朕定会彻查!
伤你之人,惑你之心者,朕必让其付出代价!”他顿了顿,
看着萧烬苍白憔悴却难掩刚毅的脸,语气缓和了些,“你此番为国负伤,功勋卓著。
朕已下旨,待你伤愈,便为你和落雁完婚,双喜临门,也好冲冲这晦气!
落雁衣不解带守了你七天七夜,这份情意,烬儿你莫要辜负。”苏落雁闻言,
含泪带羞地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柔声道:“落雁只求烬哥哥平安。
”萧烬的目光落在苏落雁低垂的、温顺的眉眼上。她身上那清甜的名贵熏香,她华美的宫装,
她恰到好处的泪水和关切…这一切,
裾、清苦的草药气息、以及那双曾让他沉溺的清澈眼眸…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比。
心口那个被剜开的空洞,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扭曲的痛恨所填满。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再开口时,
声音已恢复了属于镇北王萧烬的、惯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臣…谢陛下隆恩。
”---冬去春来,京城的冰雪早已消融,被一派喧嚣繁华取代。然而,
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那个被群山环抱、名为青萝坳的小山村,
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霾死死扼住了咽喉。瘟疫。这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词,如同附骨之蛆,
在短短十数日内,便吞噬了山坳里的生机。起初只是几个进山砍柴的汉子回来时发起了高烧,
浑身起了可怕的红疹。村里的老郎中用尽了祖传的方子,灌下去的药汤如同石沉大海。很快,
高烧和红疹如同燎原的野火,在闭塞的村落里蔓延开来。咳嗽声日夜不绝,
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不断有人倒下,皮肤溃烂流脓,在痛苦中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绝望如同浓重的黑雾,笼罩着这个曾经安宁的山坳。哭声日夜不绝,
焚烧尸体的黑烟带着令人作呕的焦臭气味,整日盘旋在村子上空,驱之不散。云蘅的小院,
成了村里唯一还亮着灯火、还弥漫着草药清苦味道的地方。她双眼熬得通红,
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是深深凹陷下去。院中支起了几口大锅,
日夜不停地熬煮着药汁,苦涩的药气弥漫,却依旧压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
她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书,试遍了记忆中每一种可能对症的方子,
甚至冒险深入瘴气弥漫的老林寻找罕见的药材。然而,没有用。
看着那些熟悉的、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婶娘,那些曾围着她喊“云蘅姐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