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窒息…还有那头模糊不清、散发着亘古凶威的巨兽阴影…秦岳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消毒水的味道和仪器的滴答声将他拉回现实——一间安静的病房。
窗外是阴沉的都市天空。
不是血牙谷,不是狰。
是医院。
他又一次从那个关于长白山风雪和恐怖巨兽的噩梦中惊醒。
心脏仍在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每一次惊醒,都让那刻骨铭心的寒冷和绝望更加清晰一分。
“秦博士?
您又做噩梦了?”
一个年轻护士推门进来,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秦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老毛病了。
辛苦你了,小张。”
护士离开后,病房恢复了寂静。
秦岳靠在床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
这繁华喧嚣的现代都市,与他灵魂深处烙印的蛮荒咆哮,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叫秦岳,一个没有父母、在北方边境小城“白山镇”孤儿院长大的孩子。
记忆的起点,便是那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脚下,有着红砖墙和铁锈大门的老旧院子。
冬天总是特别漫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
孤儿院的孩子,天然懂得察言观色和争夺有限的资源。
秦岳小时候身体瘦弱,是那种典型的“豆芽菜”,在一群争强好胜的半大孩子里,他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有一张过分清秀的脸,和一双异常沉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北风像一群无形的饿狼,在“向阳花孤儿院”破败的红砖墙外凄厉地嚎叫着,卷起地上脏污的雪沫,狠狠拍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屋内,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陈年霉味、廉价漂白水和未散尽白菜汤的复杂气味,顽固地盘踞在冰冷的空气里。
秦岳蜷缩在靠近炉子——那唯一能散发出些许吝啬暖意的地方——的一张旧木桌旁。
炉火并不旺,暗红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舐着几块黑黢黢的煤核,映得他那张过分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脸忽明忽暗。
他太瘦了,裹在明显大一号、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像一根伶仃的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秋结冰的湖面,倒映着跳跃的火光,深处却藏着一簇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专注。
他冻得通红、指节有些僵硬的手指,正紧紧握着一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白色粉笔头。
在他面前的水泥地面上,一幅巨大的、线条复杂的图画正随着粉笔的移动一点点铺开。
那是一只…怪物。
它有着类似蜥蜴的庞大身躯,覆盖着嶙峋的骨板,粗壮的后肢肌肉虬结,一条长满骨刺的巨尾如同攻城锤般拖曳在地。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头颅,狰狞的巨口獠牙外露,喷吐着无形的火焰,头顶一根尖锐的独角首刺苍穹。
背景是崩塌的山峦和燃烧的森林。
“喂!
书呆子!
又在画你那些鬼画符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响起。
秦岳握着粉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
他知道是谁。
王大壮,孤儿院里体格最壮实的孩子王,十二岁却有着十五岁的块头,此刻正带着两个跟班,抱着胳膊,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和炉火之间有限的暖意前。
“让开点,挡着热乎气了!”
王大壮一脚踢开秦岳脚边装着粉笔头的小铁盒,里面的几截宝贝粉笔滚落一地。
“整天就知道画这些吓人的玩意儿,脑子有病吧?”
旁边传来几声附和的嗤笑。
其他孩子或远远看着,或埋头做自己的事,没人出声。
在这个资源匮乏、弱肉强食的小世界里,沉默是大多数人的生存法则。
秦岳慢慢抬起头,冰湖般的眸子平静地看向王大壮那张带着横肉的脸。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研究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这种目光让王大壮很不舒服,感觉被冒犯了。
“看什么看?
不服气?”
王大壮被看得恼火,上前一步,作势要踩地上的画。
就在这时,秦岳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异常清晰平稳:“这不是鬼画符。
这是霸王龙,白垩纪晚期的陆地霸主,咬合力超过十吨,能轻易咬碎三角龙的骨头。
它的学名是 Tyrannosaurus rex。”
王大壮和跟班都愣住了。
那些拗口的词句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秦岳那笃定的语气和眼神,却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一丝被“知识”碾压的窘迫。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大壮色厉内荏地吼道,脸涨得通红,“什么霸王虫,听都没听过!
就是鬼画符!”
“你当然没听过,”秦岳的目光扫过地上被踢翻的铁盒,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针一样刺人,“因为你连《恐龙世界》那本画册都看不懂上面的字。
上次你抢走它,跟人炫耀说画的是‘大蜥蜴精’,还说它有三只眼睛,其实画册上写得很清楚,那是它头骨上的眶前孔。”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就在第二页,右下角小字注释。”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随即又赶紧憋住。
王大壮的脸瞬间由红转紫,像一块酱爆的猪肝。
那本他抢来的、色彩鲜艳的画册,确实是他最近炫耀的资本,但他确实…不认识几个字,全靠瞎编。
秦岳精准地戳穿了他,还点出了具体页码和位置,让他无地自容,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
“你…你放屁!”
王大壮恼羞成怒,挥起拳头就要砸过来。
“吵什么吵!”
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老院长,陈婆婆。
她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严厉的目光扫过王大壮扬起的拳头,“大壮!
又想欺负小岳?
作业写完了吗?
劈的柴呢?
都给***活去!”
王大壮悻悻地放下拳头,狠狠瞪了秦岳一眼,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其他孩子也赶紧散开。
陈婆婆走到秦岳身边,叹了口气,把搪瓷缸放在他旁边的凳子上,里面是半杯热腾腾的、没什么奶味的麦乳精。
“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她看着地上那幅巨大的、充满蛮荒力量的霸王龙,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又画这些…唉,你这孩子,心思太重。”
秦岳没说话,默默捡起散落的粉笔头,珍惜地放回铁盒,然后捧起搪瓷缸,小口啜饮着。
廉价的甜味混着香精味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心思重吗?
他只是觉得,画里那些强大、古老、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巨兽,比眼前这冰冷、逼仄、充满无谓争斗的现实世界,要真实得多,也…自由得多。
孤儿院的图书室,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那其实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隔间,角落里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书架,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
书不多,大多是破旧的小人书、过时的科普读物、几本掉了封皮的旧小说。
改变他命运的,是一本封面几乎掉光、内页泛黄卷边的《中国神话故事》。
书页粗糙,印刷模糊,但里面的插图,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灰暗的世界。
***开天辟地,肌肉虬结的巨人顶天立地,目光如炬!
女娲捏土造人,人身蛇尾的女神温柔悲悯!
后羿射日,神箭撕裂苍穹,金乌陨落!
精卫填海,小小的鸟儿衔着微木,向浩瀚的大海发起悲壮的复仇!
那些磅礴的想象,恢弘的场景,超越凡俗的力量…深深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仿佛能从那些模糊的线条里汲取到对抗现实寒冷的能量。
而这本书里,夹杂着几页不属于它的残页。
纸张更古旧,上面的图画也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