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那声低嚎震得周鹿鸣耳鼓发疼,他后槽牙咬得发酸,却在黑熊迈出第一步时突然动了——脚尖勾住身后半块埋在雪里的碎石,借着反冲力滚向左侧。
粗粝的岩石擦过脊背,他闷哼一声,枪管重重磕在石棱上,却在翻身的瞬间看清了那团黑影的轮廓:油亮的黑毛沾着冰碴,肩头隆起的肌肉像两团铁疙瘩,最要命的是那对泛着冷光的眼睛,在雪雾里亮得像两盏小灯。
"爹说过,熊瞎子眼神差,可嗅觉比狗灵。
"周鹿鸣贴在巨石后面,喉咙发紧。
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撞在石头上,又反弹回来,混着黑熊爪子扒雪的声响。
左手摸索着布兜,摸到半块玉米饼——是晚照今早塞的,现在硬得像块砖。
他突然想起昨夜小柱子蹲在灶前啃红薯,神神秘秘说看见疤眼李往黑熊岭扛了半扇狍子肉,当时他只当是山民嘴碎,此刻后颈的寒毛全竖起来。
"呼——"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周鹿鸣闭紧眼睛。
父亲教的"听风知兽"在脑子里转:要听风里的震动,熊的喘息比野猪沉,爪子刮过枯木是钝响,要是带崽的母熊,喉间会有咕噜咕噜的护崽声。
他屏住呼吸,听见那团黑影的动静里没有崽子的轻哼,心跳这才松快些——不是母熊,危险减了三分。
火把在右手攥得发烫,他摸出火镰,火星子溅在浸过松油的破布上,"轰"地腾起半人高的火苗。
橙红色的光撕开黑暗,黑熊的轮廓骤然清晰:足有两人高,前掌的爪尖足有三寸长,沾着新鲜的血——是小柱子说的那半扇狍子肉?
周鹿鸣盯着熊嘴上的血渍,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黑熊被火光惊得顿住,前掌撑在雪地上,喉间滚出威胁的低吼。
周鹿鸣借着光扫向西周:左侧是陡坡,积雪下面藏着暗沟;右边枯树扎堆,树枝上挂着冰棱——都是能让熊借力扑过来的地方。
他攥紧火把的手背上青筋首跳,左脚慢慢往后挪,雪壳子在靴底发出细碎的裂响。
"稳住,别慌。
"他咬着腮帮子,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冒出来:"熊怕火,更怕人不怂。
你要是腿软,它能闻出你身上的尿骚味。
"火把的光映得黑熊眼睛发亮,它又往前挪了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火光。
周鹿鸣能看见它嘴角挂着的血沫,混着碎肉渣——是狍子的白毛。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右手的火把举得更高,左手悄悄摸向猎枪。
枪托还带着方才贴在石头上的凉意,准星却稳稳锁住熊的咽喉。
"砰——"不是枪响,是枯枝断裂的脆响。
周鹿鸣的瞳孔骤然收缩,顺着声音望过去——雪地上有串脚印,比常人的深,前掌压得重,后跟却浅。
那是猎户穿的翻毛靴,底纹是李大疤特有的三道杠——上个月他在镇上报货,亲眼见李大疤蹲在供销社门口修靴子,钉了三道铜钉。
"好个疤眼李。
"周鹿鸣的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想起三天前山货行的刘掌柜说,李大疤的狍子皮卖得比他便宜两成;想起昨天清晨,自家晒在檐下的五味子少了半筐;更想起小柱子结结巴巴说,看见李大疤往林子里扛肉时,裤脚沾着黑熊岭特有的红土——原来不是送肉喂熊,是引熊来咬人。
黑熊又逼近了两步,火把的光在它皮毛上跳动。
周鹿鸣能看见它肚皮上的抓痕,新结的痂,那是和同类打架留下的——看来这熊刚争过地盘,正是最暴烈的时候。
他的后背沁出冷汗,浸透了老羊皮袄,却在这时突然笑了一声,声线抖得厉害:"晚照要是知道我栽在这,得骂我蠢。
"火把烧到了手,他猛地甩了甩,火星子溅在熊脚边的雪地上。
黑熊被烫得缩了缩爪子,喉间的低吼变成了呜咽。
周鹿鸣趁机又退了三步,脚下的雪地变得平坦,西周只有齐腰高的灌木——这是他要的开阔地,没有遮蔽,熊扑过来他能看得见。
猎枪的准星始终没离开熊的咽喉。
周鹿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慢慢和熊的喘息合上了节奏。
他想起父亲说过,打猎不是比谁枪快,是比谁气长。
此刻他突然明白,那些在林子里蹲守三天三夜的日子,那些数着松针落地的时辰,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让心跳慢下来,让手不抖,让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活着回去,见晚照。
黑熊又停住了。
它歪着脑袋,盯着周鹿鸣手里的火把,喉咙里的威胁声弱了些。
周鹿鸣能看见它眼底的凶光淡了,变成一种警惕的审视——这是熊在判断对手强弱的征兆。
他慢慢举起火把,让火光更亮些,又故意把猎枪在手里转了个圈,金属碰撞声在林子里格外响。
"走。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狠劲。
黑熊的耳朵动了动,前掌在雪地上扒拉两下,终究还是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林子里走。
它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时,周鹿鸣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老羊皮袄贴在身上,冷得刺骨。
他蹲下来,摸出布兜里的玉米饼。
饼还是硬的,锅巴硌得牙疼,可他咬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
远处传来松枝落雪的轻响,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刚才慢了,稳了。
雪地上那串三道杠的脚印还在,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周鹿鸣摸出猎刀,在旁边的树干上划了道痕——这是猎人标记,告诉同类这里有危险。
做完这些,他扛起猎枪往回走,靴底碾碎雪壳子的声音格外响。
"晚照。
"他轻声念妻子的名字,这次没发抖。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却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比刚才的火把更旺,更稳。
林子里的黑暗中,某个树洞里,李大疤缩成一团。
他听见了熊的低吼,听见了火把的噼啪声,也听见了最后那声清冽的"走"。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甲缝里还沾着狍子血——他原以为这头刚争过地盘的熊会把周鹿鸣撕成碎片,没想到...雪粒子落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
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大疤赶紧捂住嘴,看着周鹿鸣的影子从树洞口掠过,那杆猎枪在雪地里闪着冷光,比他记忆中更沉,更利。
周鹿鸣的靴底刚碾过第三丛结霜的灌木,后颈突然泛起熟悉的刺痒——那是父亲说过的"陷阱预警"。
他猛地顿住,借着雪光往下看:脚边半尺处,一截细藤从枯枝下蜿蜒而出,与左侧松枝上垂落的麻绳在雪面织成半透明的网。
"套索。
"他喉结滚动,指尖轻轻碰了碰藤条。
藤条绷得极紧,末端系着的石砣隐在雪堆里,若踩上去,石砣会瞬间拽动套索锁死脚踝。
他蹲下身,指甲掐进藤条的节疤——是新割的,还沾着松脂的清苦味。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却觉得后脊梁发烫。
李大疤的手段比他想得更毒:先引熊杀人,再设套索补刀。
可方才与熊对峙时,他的心跳从乱擂的战鼓,慢慢变成了父亲教他守猎时的晨钟——一下,两下,和松针上落雪的节奏合上了拍。
"爹说,林子不会平白害人。
"他摸出猎刀割断藤条,石砣"咚"地砸进雪堆,"害人的是藏在林子里的人心。
"树杈在头顶发出脆响。
周鹿鸣抬头,看见老桦树的枝桠上垂着个草编的口袋,袋口渗出暗红的液体——是血。
他伸手接住一滴,凑到鼻端: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是狍子血。
"引熊的肉挂在树杈上,熊扑食时撞断草袋,血滴下来..."他顺着血滴的轨迹往下看,雪地上果然有片被抓挠得乱糟糟的痕迹,"疤眼李算准了熊会往这边追,连退路都给我断了。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涩。
三天前他还觉得李大疤不过是个爱占小便宜的混子,现在才明白,这混子在林子里埋了多少心思。
可他周鹿鸣从小在林子里滚大,父亲教的不只是打猎,还有"破局"。
他解下腰间的兽皮袋,摸出半块晒干的野猪肉。
肉干在嘴里嚼着发咸,却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带他进深山追马鹿,迷了路三天,最后靠啃这种肉干撑到出山。
"鹿鸣,"父亲当时揉着他冻红的耳朵说,"林子要你活,就总会给你条缝。
"现在这条缝,是头顶那棵老松树。
他仰头望了望,树干上有道半掌宽的裂缝,刚好能插脚;枝桠交错成网,足够承重。
黑熊再凶,爬树总不如人利索。
"对不住了,晚照的新棉鞋。
"他念叨着,把皮靴尖楔进树缝,双手抠住凸起的树皮。
老松树的皮糙得扎手,像父亲的手掌。
他想起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父亲站在树下喊:"别急着往上蹿,先看清楚每道疤。
"爬到第三根枝桠时,他听见下方传来"咔"的轻响。
低头一看,方才割断的套索旁,又一根藤条从雪下钻出来——是李大疤设的连环套。
他的手指在树皮上敲了敲,节奏像父亲教的摩斯密码:一长两短,是"危险"。
"好个连环计。
"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揉碎。
爬到树顶时,视野突然开阔,能看见半里外的山坳。
那里有片被踩乱的雪地,是黑熊离开的方向;再往左,是三道杠脚印延伸的路径——李大疤应该就藏在附近。
他摸出怀里的火镰,火星溅在松针上,腾起一小簇火苗。
火光里,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结成霜,却觉得心里透亮。
父亲说过,猎人的眼睛要能看见林子里的"气":好的气是松涛声里的清润,坏的气是腐叶下的阴湿。
现在他闻见了坏气里的焦糊味——是李大疤藏在树洞里的烟丝味。
"你以为引熊就能逼我退出?
"他对着山坳轻声说,"你忘了,我爹教过我,林子里的规矩是以血还血。
"火把快烧到指尖时,他把最后一截松枝投向黑熊离开的方向。
松枝落地时溅起火星,惊得几尾山雀扑棱棱飞起。
他趁机滑下树,靴底在雪地上压出深痕——故意让李大疤看见他的行踪。
回到最初发现狍子脚印的地方时,月亮刚好从云缝里钻出来。
雪地上的脚印还在,却多了根拇指粗的木棍,斜插在雪堆里。
木棍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疤"字,刀痕新得能看见木芯的白。
周鹿鸣蹲下来,用猎刀挑起木棍。
木头上沾着松脂,还带着体温——是刚刻的。
他抬头望向林子深处,那里有团黑影闪过,快得像道风。
"李大疤。
"他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有怒,只有冷。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血脉里有团火在烧,比刚才的火把更旺,更稳。
他把木棍收进怀里,拍了拍猎枪的枪托。
父亲留下的老枪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枪管上的铜箍是他十六岁那年亲手包的,现在磨得发亮。
"晚照该等急了。
"他说着,转身往村里走。
靴底碾碎雪壳子的声音格外响,像在给林子敲丧钟。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住,摸出怀里的玉米饼。
饼还是硬的,锅巴硌得牙疼,可他咬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就像父亲说的,猎人要学会"把每口饭都嚼出林子的味道"。
林子里的黑暗中,李大疤贴着树桩蹲下。
他看见周鹿鸣的影子越走越远,听见那声"李大疤"像根冰锥扎进耳朵。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甲缝里的狍子血己经结成黑痂。
他原以为周鹿鸣会被熊吓破胆,没想到...雪粒子落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
远处传来松枝落雪的轻响,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快得像要蹦出喉咙。
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林子记仇,比人记仇记得久。
"周鹿鸣的背影消失在山坳口时,李大疤摸出怀里的短刀。
刀刃在月光下闪了闪,又很快缩进袖子里。
他弯腰扒开雪堆,露出底下埋着的半扇狍子肉——是明天要引另一只熊的饵。
"周鹿鸣,"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雪,"这林子容不下两个猎人。
"周鹿鸣走到村口时,看见自家窗户透出的暖光。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棍,又摸了摸猎枪,突然笑了。
晚照的身影在窗纸上晃了晃,他加快脚步,靴底的雪壳子碎得更响——那是他和林子的约定,也是他和李大疤的战书。
他站在院门前,深吸一口气。
冷空气灌进肺里,却不觉得冷。
他想起父亲说过:"猎人的胆,是林子给的;猎人的命,是林子收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片林子不是宝库,是考场——考的是人心,是规矩,是活着回去见爱人的本事。
门"吱呀"一声开了,晚照的声音飘出来:"鹿鸣?
"他应了一声,迈进院门。
身后的雪地上,两行脚印延伸向林子深处,像两条等待收网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