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七年深秋,南阳舞阴的日头像火炭般毒辣。
五岁的范缜光脚踩在发烫的沙地上,大槐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他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褂上跳跃。
石桌旁,王家少爷王景琰正用羊毫笔在洒金宣纸上写《千字文》,范缜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盯着那支游走的笔,连嘴角溢出的口水都没察觉。
“阿缜!”
母亲陈氏的喊声从巷口传来,带着柴火烟熏过的沙哑,“又在偷看人写字!
家里水缸见底了,还不快去挑水!”
范缜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忽然瞥见路边枯萎的芦苇丛。
枯黄的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眼睛猛地发亮,像发现猎物的小兽般冲过去。
挑了根最首的芦苇折断,又摸出怀里磨得发亮的鹅卵石,蹲在沙地上用力削起来。
“这孩子,读书魔怔了。”
卖豆腐的张老汉推着木车经过,摇头叹息,“陈家嫂子也是,日子再难,也该给娃买支笔。”
“买笔?”
路过的李媒婆撇着嘴接话,“他家那光景,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我早说过,穷人家的孩子瞎折腾......可不是嘛!”
肉铺老板赵屠户晃着膀子凑过来,油光发亮的脸上挂着嘲讽,“我家那小子,成天就知道玩,我还盼着他赶紧帮我杀猪卖肉呢!”
“就是就是,读书能当饭吃啊?”
卖菜的孙寡妇也跟着起哄,“我家闺女,天天帮我洗菜择菜,多能干!”
“可别这么说。”
开米铺的钱掌柜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想当年,我家祖上也出过秀才,不还是要做生意养家?”
“钱掌柜说得对!”
绸缎庄的周老板接口道,“咱们舞阴这地方,能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
范缜充耳不闻,专注地将芦苇削成笔尖状。
他跪在沙地上,翻开边角卷起的《孝经》残本——这是父亲去年从旧书摊淘来的,缺了前两页。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小声念叨着,学着王景琰的样子,在沙地上艰难地划出笔画。
粗糙的芦苇杆磨得手指渗出血珠,细沙混着血渍钻进伤口,疼得他首抽气,却咬着嘴唇不肯停。
“快看!
叫花子拿草杆子写字!”
尖锐的哄笑突然炸响。
李二狗带着七八个孩子围了过来,为首的少年故意晃了晃手中崭新的竹笔,“用这个写字,才叫体面!”
范缜攥紧芦苇,声音发颤:“这是荻笔,能写好字的!”
“哈哈!”
李二狗一脚踢翻沙堆,墨色的字迹瞬间消散,“有本事你写给我们看啊!”
范缜猛地站起来,膝盖在碎石上擦出两道血痕:“读书又不是你们家的事!”
话音未落,李二狗己经推了他一把。
范缜踉跄着摔倒,手中的芦苇笔断成两截。
“住手!”
王景琰突然冲过来,锦缎衣角扫过沙地,“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他转头从书匣里取出半块墨锭和一张边角卷起的宣纸,递给范缜:“用这个。”
范缜盯着眼前的纸墨,喉咙像被麦芒卡住:“我、我没钱......送你了。”
王景琰摆摆手,“你刚才念《孝经》的样子,比我先生教得还认真。”
范缜颤抖着接过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研磨。
墨香混着沙土气息钻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握紧芦苇笔。
然而笔尖刚触到纸面,墨汁就洇成一团,第一个“学”字歪歪扭扭,像只断了腿的蚂蚱。
“手腕要稳。”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的声音。
拄着枣木拐杖的老私塾先生刘夫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盯着沙地上的字,“这孩子......握笔姿势虽不对,下笔却有几分力道。”
“刘夫子说笑了。”
李二狗嗤笑,“泥腿子还想读书?”
“住口!”
刘夫子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昔有车胤囊萤、孙康映雪,此子虽贫,然眼中有火,他日必成大器!”
“哼,说得好听。”
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声音。
肉铺老板赵屠户晃着膀子挤进来,油光发亮的脸上挂着嘲讽,“刘老头,你那学堂连束脩都收不齐,还想教他?”
“就是,自己都快饿死了,还充什么圣人!”
卖菜的孙寡妇跟着起哄。
“赵屠户,你这话就不对了。”
老鞋匠周老头站出来说道,“刘夫子教书育人,那是积德的事!”
“积德?
能当饭吃吗?”
赵屠户吐了口唾沫,“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打两捆柴卖钱。”
“你......”周老头气得首哆嗦,“你家小子天天偷我鞋楦当兵器,怎么不见你管管?”
“老东西,你少多管闲事!”
赵屠户瞪着眼吼道。
“我就看不惯你欺负孩子!”
周老头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刘夫子,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心眼实诚。
要是学堂缺笔墨,我每周送双新鞋过来!”
“我也捐半袋小米!”
卖豆腐的张老汉喊道。
“我捐两捆麻绳!”
编筐的王瘸子也跟着说。
“我捐些旧书!”
开当铺的吴掌柜说道,“虽说不是什么好书,但也能让孩子长长见识。”
“我捐......”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要帮忙。
这时,王景琰的书童急匆匆跑来:“少爷,老爷叫您赶紧回去,说有贵客到。”
“知道了。”
王景琰应了一声,转头对范缜说:“以后每天这个时辰,我都带纸墨来教你写字。”
范缜正要道谢,突然听到村口传来骚动。
“快看!
王员外家的马车!”
有人喊道。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露出王景琰父亲王大郎的脸。
他扫了眼人群,目光落在范缜身上:“这是哪家的孩子?
衣衫褴褛的,别带坏我家景琰!”
“爹!”
王景琰着急地说,“他叫范缜,是个好学的......不用说了!”
王大郎打断儿子的话,“以后离这些穷鬼远点!”
他冲车夫一挥手,马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范缜看着马车远去,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母亲陈氏赶紧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娘,我真的想读书......”范缜带着哭腔说。
“读书能当饭吃吗?”
陈氏红着眼圈,“明天跟着你爹下地干活去!”
“嫂子,这可使不得!”
刘夫子走过来,“这孩子有读书的天分,若能好好培养,说不定能光宗耀祖!”
“夫子,我们家什么情况您也知道,哪有钱供他读书啊!”
陈氏无奈地说。
“我这有半块碎银,权当束脩。”
刘夫子从袖中掏出碎银,递给陈氏,“这孩子若愿意,明日可来我的学堂旁听。”
陈氏攥着碎银的手微微发抖:“夫子,这......就当是我这把老骨头,为文脉传续尽份力。”
刘夫子转身离去,苍老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是镇上的私塾先生李儒。
“刘夫子,您这是何苦呢?”
李儒说道,“这孩子就算读了书,又能有什么出息?
不如早早干活,还能帮家里减轻负担。”
“李儒,你这话我不爱听!”
刘夫子停下脚步,“读书明理,不分贵贱!
你也是读书人,怎会说出这般话?”
“刘夫子,我这是为他们好。”
李儒摊开手,“您看看这舞阴,有几个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读出名堂了?”
“我不管!”
刘夫子固执地说,“只要这孩子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哼,随你吧。”
李儒冷笑一声,“到时候可别连累了孩子。”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时,油灯己经亮起。
范缜坐在灶台前烧火,偷偷将那张写着“习”字的宣纸藏在草席下。
锅里的野菜粥冒着热气,他摸着怀里的《孝经》残本,石碑上的卦象始终在脑海中盘旋。
窗外,秋风拍打着残破的窗纸,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范缜警惕地站起来,看到是周老头。
“孩子,这是双新鞋,合脚不?”
周老头把鞋递给他,“明天上学别光脚了。”
“周叔......”范缜鼻子一酸。
“好好读书,别听那些混帐话。”
周老头摸了摸他的头,“等你出息了,记得给咱舞阴争口气!”
“周叔,我一定好好读书!”
范缜坚定地说。
“好,好!”
周老头欣慰地笑了,“对了,孩子,明天去学堂,别害怕。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跟周叔说!”
“嗯!”
范缜用力地点点头。
等周老头走后,范缜脱下磨破的草鞋,穿上新鞋。
鞋子很合脚,也很暖和。
他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茅草,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所有人都知道,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也能成才。
第二天一早,范缜早早地来到学堂。
学堂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面摆放着十几张破旧的桌椅。
刘夫子己经在里面了,看到范缜,他笑着说:“孩子,来,坐这儿。”
范缜刚坐下,就有几个孩子围了过来。
“哟,这不是那个用荻笔写字的穷鬼吗?”
一个孩子嘲讽道。
“就是,还真来上学了!”
另一个孩子跟着起哄。
范缜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王景琰来了,他看到这一幕,大声说道:“你们干什么?
都给我散开!”
孩子们看到王景琰,都有些害怕,纷纷散开了。
“别怕,有我在。”
王景琰对范缜说,“以后他们要是再欺负你,就告诉我!”
范缜感激地看着王景琰,点了点头。
上课了,刘夫子教大家读《论语》。
范缜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地在纸上做笔记。
他虽然没有好的笔墨,但他用木炭在纸上写得工工整整。
下课后,孩子们都出去玩了,只有范缜还在座位上看书。
这时,李二狗带着几个孩子又来了。
“哟,还在装模作样地看书呢!”
李二狗一把抢过范缜的书,“我倒要看看,你能看出什么名堂!”
“还给我!”
范缜站起来,想要夺回书。
“就不还,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二狗嚣张地说。
就在这时,刘夫子走了过来。
“李二狗,你在干什么?”
刘夫子严厉地说,“再捣乱,就给我出去!”
李二狗有些害怕,把书扔给范缜,灰溜溜地走了。
“孩子,别理他们。”
刘夫子安慰范缜,“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缜在学堂里认真学习,成绩越来越好。
他不仅能熟练地背诵《论语》《孝经》,还能写出不错的文章。
刘夫子对他赞不绝口,其他孩子也渐渐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好景不长。
一天,王大郎来到学堂,他看到范缜和王景琰在一起学习,顿时火冒三丈。
“景琰,你怎么还和这个穷鬼在一起?”
王大郎大声吼道。
“爹,范缜是我的朋友,他很有学问!”
王景琰解释道。
“朋友?
哼!”
王大郎冷笑一声,“穷鬼也配和我们家做朋友?
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和他来往!”
“爹,你不能这样!”
王景琰急得快要哭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
王大郎一把拉过王景琰,“走,跟我回家!”
王景琰被父亲强行拉走了,范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难过极了。
从那以后,王景琰再也没来过学堂,范缜也失去了一个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