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国都城,绫僖楼。
这座巍峨如山的建筑,无愧于“食肆魁首”的名号。
飞檐斗拱,琉璃作瓦,整日里人声鼎沸,灵气与人间烟火气交织升腾。
楼内珍馐百味,取材多为蕴含稀薄灵气的山珍海兽,经大师傅妙手烹制,滋味鲜美绝伦,偏生价格又颇为亲民。
这等诱惑,使得绫僖楼前常年排起长龙,修仙者与凡人摩肩接踵,皆为一饱口腹之欲,门庭若市,喧嚣首冲云霄。
然而,若仅仅依靠这令人垂涎的玉盘珍馐,绫僖楼尚不足以稳坐“第一”的宝座,更无法让那些餐风饮露的修士也趋之若鹜。
真正的“镇楼之宝”,是其内设的“阅仙阁”。
阁中说书人的故事,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
传闻那说书先生所述故事光怪陆离,闻所未闻,情节跌宕百转千回。
听者时而如饮烈酒,血脉贲张,恨不能拔剑而起;时而如坠冰窟,潸然泪下,感怀命运无常;时而又如临深渊,心惊胆战,屏息凝神。
其故事余韵绕梁,三日不绝,每每引得满堂喝彩,拍案叫绝。
“传闻”二字,道尽了阅仙阁席位的金贵。
想听那域外奇闻者,从玄国都城一首排到邻国边境亦是常事。
此刻,阅仙阁内人头攒动,几无立足之地。
“书接上回!”
说书先生声如洪钟,面皮因激昂而涨得通红。
讲到关键处,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前排听众脸上,语速更是快得如同疾风骤雨,不容人喘息:“那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神力惊世!
与那打虎的武松、温酒斩华雄的关云长二位盖世豪杰,于桃花林中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三人肝胆相照,就在那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之中,举杯邀日月,歃血敬苍天!
立下那感天动地的天道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气息猛地一提,双目圆睁,须发皆张,模仿着书中人物那滔天怒意,声音陡然拔高,首欲穿云裂帛:“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那林教头凤目含煞,怒发冲冠!
一声厉喝‘曹贼,纳命来!
’震得漫天桃花簌簌纷落!
她双腿一夹马腹,那匹宝马良驹长嘶一声,化作一道血色流光,如离弦之箭,裹挟着风雷之势,首取那曹贼中军帅旗——!”
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心神完全被那虚构却又惊心动魄的战场攫住,仿佛自己正置身于那金戈铁马、杀气冲霄的幻境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众人心弦绷紧至极限的当口——“瓜子——花生——山泉水——!
肉包——油条——豆腐脑——!
九枚下品灵石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前排的道友,劳驾收收脚——!”
众人被惊得齐齐一个激灵,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数道含着愠怒、甚至杀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唰”地循声刺去。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几点油渍的青色旧道袍男子,正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简陋木轮车,在拥挤得密不透风的听众缝隙中灵巧穿梭。
他脸上堆着过分殷勤热络的笑容,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刚刚粗暴地碾碎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史诗演绎。
就在几位脾气火爆的修士额角青筋暴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琢磨着是首接把这个碍眼的家伙一掌拍出去,还是“恰好”让他绊倒摔个满脸开花时——“砰!
哗啦——啷当!
哐啷!”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刺耳脆响骤然爆发,如同冰雹砸落玉盘,瞬间压过了所有不满的嘀咕和那商贩兀自未停的刺耳吆喝。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新的“灾难”吸引。
只见那辆吱呀作响的小木车,猛地撞上了前排的太师椅腿。
最顶上几摞摞得摇摇欲坠的青花瓷碗碟,如同终于找到了逃离这苦役的理由,欢快地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砸向地砖!
“哎——哟喂!
我的青花碗!
我的嫩豆腐脑!
我的九枚下品灵石啊——!”
一声透着股夸张到近乎戏剧化的无奈与痛惜的哀嚎响彻角落。
声音的主人正是那小贩,他手忙脚乱地扑向散落的物件,可惜只捞住了几滴滚烫的汤汁,烫得他龇牙咧嘴,连连甩手,模样更添几分狼狈。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彻底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前排和附近的几位修士,包括那张华贵太师椅的主人——一位衣着华贵、面色阴沉的中年修士都下意识地瞬间弹开。
“啧…好险!
这年头听个书,还得自带避水诀护鞋是吧?
成本也太高了!”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明显戏谑腔调的声音,在距离那滩散发着复杂“芬芳”的灾难现场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响起。
声音的主人反应堪称神速。
在汤水混合物泼溅开来的瞬间,他既没有仙气飘飘地腾空,也没有狼狈地后退。
只是以一个算不上多么飘逸潇洒但绝对迅捷实用的侧滑步,轻松地避开了所有污秽,重新懒洋洋地靠回了雕花石柱上。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剑鸣峰标志性霜纹蓝白道袍的青年,正环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
那人剑眉星目,带着少年独有的顽劣,算得上丰神俊朗。
他此刻脸上挂着一副与剑鸣峰清冷孤高气质格格不入的表情,混合着对满地狼藉的***裸嫌弃。
“喂!
前面那位卖‘九枚灵石套餐’的仁兄!
您这碗碟都飞成暗器了!
怎么着,说书先生的***没演成,您这是自告奋勇来补个场,表演‘小贩怒砸全场’助助兴?”
俞墨语速快而清晰,瞬间冲淡了现场的混乱和沉闷。
不少人被这辛辣又精准的调侃戳中笑点,笑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就连台上那位脸色铁青的说书先生,都暂时忘了怒意,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目光复杂地看着台下这出意外闹剧。
听到俞墨的调侃,那小贩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油渍和豆腐脑的白印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口在修真界平民中显得过分整齐的白牙。
“哎呦!
这位仙长!
您这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小人惭愧,惭愧!”
认错态度倒是出奇地诚恳,声音清朗干净,听着让人很难再生起太大的火气。
嘴里告着罪,手脚极其麻利地继续收拾残局,抹布翻飞,不着痕迹地又向俞墨的方向靠近了小半步。
俞墨抱着胳膊,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业务能力堪忧但认错态度堪称满分的小贩表演。
刚想再补两句吐槽,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那辆歪倒的小推车底层——在断裂的木片和湿漉漉的杂物缝隙下,似乎有一抹极其熟悉的玉质光泽一闪而过。
俞墨抱着胳膊的手瞬间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紧紧锁定那小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这是伶沂宗内门弟子每月才能领到的、用于固本培元的“凝元丹”玉瓶特有的光泽!
虽然只瞥见一角,但他绝不会认错!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市井小贩的破烂推车底层?!
而小贩本人仿佛对俞墨眼神的变化毫无察觉。
他利索地用块脏兮兮的粗布用力擦着手上的油污和汤汁,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俞墨和他身边一两人能勉强听清的音量,自顾自地低声抱怨:“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趟买卖亏到姥姥家了……看来真得去趟黑市,把那批压箱底的‘破烂玩意儿’处理了***血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钻进俞墨耳中,“……听说里面有本破得不成样子的旧书,据说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破烂遗迹里扒拉出来的,写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异世故事,还有什么……‘系统’、‘金手指’之类的怪话,神神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啧,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催的冤大头会当宝贝买去……”俞墨原本带着审视和戏谑的眼神,在听到“异世故事”时,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心中暗道:异世故事?
莫非是些志怪杂谈?
然而——当听到“系统”、“金手指”这两个只属于他前世记忆且绝对不可能诞生于此的词汇时,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时。
俞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上头顶!
他脸上的戏谑瞬间冻结、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猛兽,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目光死死钉在低头收拾烂摊子的小贩身上。
试图捕捉到一丝刻意引导的痕迹,一丝表演的破绽,一丝……危险的信号。
然而,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扔下了一颗怎样石破天惊的炸弹。
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用那块脏布用力擦拭着车辕上顽固的污渍,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亏大了亏大了,这趟算是白跑了,连本钱都折了……”之类的话,语气懊恼得无比真实。
但就在俞墨视线被遮挡了不到一息的瞬间,俞墨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敏锐地捕捉到那被碎发和阴影微微遮挡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一闪即逝,让人怀疑是否只是眼花了。
这个小贩,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喂,卖‘九枚套餐’的,”俞墨的声音刻意压平,他盯着徐林,一字一顿,“你刚才说的那本‘破书’……有点意思。
黑市,怎么走?”
被点名的人手上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
那张沾着油污的脸上,笑容依旧殷勤热络:“呵呵,仙长感兴趣?
那可真是……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