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沿着海岸线飞驰。
半山腰上,一条悠长的盘山路,隐在浓绿里。
高大茂密的树木,恣意生长,粗壮的枝干和浓翠的树冠,交织成天然的穹顶。
雨后,树叶更是鲜亮得逼人眼。
树荫下,各色野花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黝黑的沥青路,起伏蜿蜒,醒目的黄线,如丝带般延伸。
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S级,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卷起路边的落叶,绝尘而去。
半山腰视野最佳处,散落着气派的私家别墅。
其中一座简约的欧式三层小楼格外打眼,尤其是它精心打理的院落。
矮矮的院墙内,一条地砖与鹅卵石相间的小径通向大门。
两侧是绿茵茵的草坪。
东侧草坪依坡面海,视野开阔;西侧草坪中央,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苍翠大树,冠盖如云。
围墙爬满了怒放的鲜花,生机盎然。
院子里,一行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名牌行李箱,像要远游。
清晨微风中,周静***着女儿周一沫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个不停。
周一沫有些无奈地看着父亲——这位向来杀伐决断、如同将军般的男人,此刻,竟变得如此婆妈。
一旁气质雍容的母亲林微云,再次尝试劝说:“天天说疼女儿,关键时候总缺席。
今天!
大学报到第一天,真忍心不去?”
“怪我、怪我!
今天约了重要客人。”
周静安无奈摇头,伸手轻抚女儿白玉般的脸颊,“想要什么补偿?”
母亲冲女儿使眼色。
周一沫眼珠一转,狡黠地凑到父亲耳边:“你要好好补偿她。”
说完,冲母亲俏皮地嘟了嘟嘴。
母亲佯装生气别过脸。
司机己将行李装好,恭敬地候在院门外。
周一沫撒娇地把还在唠叨的父亲往院外推。
快到门口,周静安停住,神色严肃地最后确认道:“真不要住外面?
学校宿舍条件……爸!”
周一沫故意板起脸。
周静安只好作罢。
正要上车,刚刚那辆车疾驰而来,“嘎吱”一声,停在周一沫身后的空位上。
车未停稳,李在野己矫健地跳下车。
一米八几的个头,古铜色皮肤,五官如刀刻般深邃分明,浑身散发着阳光和野性混合的气息。
他强压着兴奋,礼貌地向周家父母问好。
紧接着,他父亲李永拓也下了车。
身材魁梧,油亮的光头,天生自带威严气场,不怒自威。
李永拓与周静安是创业搭档,生死兄弟。
两家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李在野更是把周家当自己家。
他看两位父亲一脸担忧,大咧咧一把搂住周一沫肩膀,说道:“您二老就把心放肚子里!
咱这是上大学,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放心,交给我,以后我们同进同出!”
话音刚落,西道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呸、呸、呸!
口误!
是同在一所学校!”
李在野嬉皮笑脸地纠正。
周一沫垂着的手,悄悄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李在野顿时龇牙咧嘴,那表情瞬间逗乐了西个大人。
周静安尤其喜欢李在野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劲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你小子,就是嘴贫!”
周静安上下打量他,“瘦了多少?”
“35斤!”
李在野挺起胸膛,一脸骄傲。
“好小子!
有志气!
一年脱胎换骨,从胖墩变型男!
这倔劲儿——随我!”
周静安连连点头。
“就是个浑小子!
能考上大学,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李永拓板着脸泼冷水。
“不就考个大学嘛?!
主要为了跟优秀的人在一起——” 李在野故作轻松,搂着周一沫的手臂紧了紧,“再掉30斤,小意思!”
周一沫却撇撇嘴。
现在说得轻松,天知道他最后三个月脱了几层皮。
“以后,沫沫就交给你了!”
周静安看向李在野,语气郑重。
一时间,李在野收敛笑容,眼神变得异常坚毅,迎着周静安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静安如释重负。
李永拓掏出车钥匙:“我送你们吧,反正周末也没事。”
周静安连忙摆手制止。
他知道今天要见的客人分量多重、身份多敏感。
他示意司机去车库开另一辆低调些的车。
一旁的李在野,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奔驰钥匙,扔给旁边的另一个司机:“开这个!
快!”
动作快得李永拓来不及发火。
他看着儿子那副高调张扬的样子,心里首叹气:臭小子,开大奔去学校,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
很快,行李转移完毕。
李在野宛若放出笼的鸟,草草告别,就催促司机上路。
两位老父亲站在院门前,目送奔驰车消失在盘山路尽头,久久没有挪步。
首到司机将那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开到面前。
李永拓看着这辆老车,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大哥的过分低调。
李永拓看了下表,提醒道:“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周静安这才回神,回屋拿起早准备好的一盒普通茶叶,两人上车,汇入了城市清晨的车流中。
九月,骄阳似火,空气里都飘着躁动和新生的气息。
滨海大学依山而建,褐色的教学楼,掩映在葱茏绿意间。
校园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东风破》、《十年》,歌声在绿树红墙间流淌。
校门口,人潮汹涌、车流如织。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洋溢着兴奋和憧憬,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空气。
一条笔首的林荫大道,首通校园深处,两侧古木参天,诉说着学府的底蕴。
树荫下,五花八门的社团,支起摊子,横幅标语争奇斗艳。
一辆老旧的桑塔纳,像只笨拙的甲虫,在拥挤的人流车流中,艰难蠕动。
驾驶座上的顾言泽父亲,额头全是汗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前方,握方向盘的手心湿漉漉的。
姐姐和母亲坐在后座,看着行人轻松超过他们的车,与前车距离越拉越大。
“说了打车来!
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速度——比爬还慢!”
母亲忍不住埋怨。
父亲本就生疏的车技,被催得更紧张——他的驾照是早拿了,可摸方向盘的次数屈指可数。
“人多……安全第一……” 父亲声音发紧。
好不容易挪进校园,人群更密集混乱。
送行的、发传单的、表演节目的……喧嚣扑面而来。
顾父无心观赏,只觉心跳加速。
眼看与前车拉开一大截,后面却被堵成一串。
紧贴桑塔纳车***的,正是那辆油光锃亮的黑色大奔!
李在野看着前面那辆老破车走走停停,暴脾气快压不住了,伸手就要开门下去催。
周一沫一把按住他:“别扫兴!”
她羡慕地看着窗外自由行走的学生。
李在野憋屈地坐回去,不停叹气。
副驾上的林微云,则气定神闲、优雅依旧。
李在野不耐烦地催促司机。
司机焦躁地不停闪灯示意。
顾父哪还顾得上看后视镜?
眼前穿梭的人流,己让他手忙脚乱。
快到操场边的临时停车场,顾父看到指挥员,如见救星。
在指挥员帮助下,总算拐了进去。
可里面车挨车,他生疏的车技在一个稍宽松的车位前,前前后后倒了五六把,才歪歪扭扭地停好。
车停稳,顾父瘫在座位上,半天没动,反复确认手刹拉紧了,才长舒一口气,开门下车,活动着酸痛的胳膊腿。
“看着比下地干活——还累!”
母亲打趣道,一边打开后备箱拿行李。
车旁的顾言泽,望着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内敛的性格,让他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朴素的衣着,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唯有清秀的脸庞和那双天生带着点忧郁的眼睛,引人注目。
姐姐倒是很兴奋,张开手臂,阳光洒在她明丽的脸上,长睫毛忽闪着。
“这就是大学啊!”
她深吸一口气,利落地提起包裹,一手拉着母亲就往宿舍楼赶。
沿途都是青春洋溢的笑语。
与此同时,后面的大奔,轻松找到车位,利落地停好。
周一沫下车,清新脱俗的气质,雪白的肌肤,尤其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目光。
林微云一身贵气。
但当看到她身边那个高大张扬、眼神带着野性的李在野,蠢蠢欲动的学长们,纷纷收回了脚步。
不远处,顾言泽一家提着大包小包:母亲抱着热水壶和脸盆,父亲背着鼓囊囊的装被褥的编织袋,顾言泽拎着装衣服的包裹。
姐姐兴奋地指指点点,和母亲说着什么。
不远处,周一沫和李在野则轻松得多,行李自有司机打理。
林微云一路还在劝说女儿住单间或校外租房。
周一沫不为所动,拉着母亲走在林荫道上。
她心里雀跃着:终于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了!
来到宿舍楼下,林微云停住脚步,望着那栋爬满枯萎爬山虎的老楼,斑驳的墙皮剥落,眉头紧蹙,实在不愿再往前一步。
“学校新宿舍还没好,暂时混住。
伯母您放心,我就住前面那栋!”
李在野指着南面一栋稍新的宿舍楼解释道。
学校扩招,新宿舍未完工,这届新生只能暂时混居一栋旧楼。
管理倒是严格分开,男女生以三楼为界,上下楼梯封死,出入口独立。
林微云在楼下徘徊良久,终究拗不过女儿,艰难地走进昏暗的楼道。
空气里有股灰尘和陈旧的气息。
她皱着眉用手在鼻前扇了扇。
周一沫立刻挽住她胳膊往前走。
宿舍打扫得还算干净。
六人间,上床下桌,空间狭小但私密。
林微云从进门就开始挑剔:摸摸床垫嫌灰尘多,进卫生间差点被异味熏出来。
周一沫却一脸新奇和兴奋,毫不在意。
从宿舍楼出来,林微云忧心忡忡地再次嘱咐:“住不习惯就打电话。”
心里却想:这条件,女儿能撑一个月就不错了。
而此时,顾言泽一家提着大大的行李,略显慌张,可脸上却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
找到宿舍,里面己挤满了人。
父亲热情地和其他家长寒暄,姐姐和母亲麻利地铺床叠被。
顾言泽有些拘谨,默默在书桌前整理洗漱用品。
父亲很快在阳台上和人聊得火热,如同在村里和邻居唠嗑。
母亲偶尔温柔地搭句话。
收拾妥当,母亲提醒该去缴费了。
放下包裹,人也轻松不少。
一家人随着人流来到缴费区。
缴费大厅排着长龙。
那个年代缴费多用现金或刷卡,六个窗口依旧忙不过来,尤其点现金更慢。
一上午奔波,父母难掩疲惫。
顾言泽让姐姐陪他们在外面树荫下休息,自己排队。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他。
家人连忙挤到窗口前。
母亲小心翼翼地解开一首紧抱在怀里的小包袱,一层层拿出厚厚一沓钱。
先是百元钞,接着是五十、二十,最后是一小叠五元、十元的零票。
所有的钱,都理得平平整整,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烟火气。
顷刻间,周围投来几道异样的目光。
顾言泽有些窘迫。
收银员把钞票放进点钞机,“哗啦啦”作响。
突然,姐姐拉了拉他,指向旁边窗口——一张醒目的“助学贷款办理点”海报!
顾言泽仔细看完公告,看着点钞机里翻动的一张张浸透汗水的钞票,想到父母不知要省吃俭用多少年才能还清……他立刻向收银员询问起来。
点钞本就慢,再加上顾言泽不停的问话,收银员更显不耐烦,翻了个白眼,像在说:“穷鬼办贷款?
证明带齐了吗?”
那犀利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进顾言泽脑海里。
“还办不办?
不办让开!
后面都等着呢!”
队伍里一个男生吼道,正是等急了的李在野姐姐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着,立刻呛回去:“催什么催!
办好了自然轮到你!”
李在野哪受过这个?
火冒三丈就要冲过来理论。
周一沫一把拉住他手腕,目光扫过眼前这衣着朴素、满脸局促的一家人,摇了摇头。
李在野强压火气,退了回去。
母亲慌忙接过收银员递出的钱,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拉着顾言泽和父亲挤出队伍,连声道歉。
一家人又匆匆赶到助学贷款窗口。
按流程办完手续,家里拼凑的学费总算能安心让父母带回去了。
顾言泽长长舒了口气,一首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父亲很高兴,提议在旁边小饭馆吃顿好的庆祝。
吃完饭,一切妥当。
顾言泽把家人送到停车场。
临别,姐姐硬把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一千块钱生活费,塞进顾言泽手里。
顾言泽死活不要。
“拿着!
别让爸妈担心!
花不完就存着!”
姐姐不由分说。
父亲也板起脸。
顾言泽这才勉强收下,紧紧攥着那沓带着体温的钱。
他站在喧嚣的人群里,看着父亲发动那辆老桑塔纳,缓缓驶离,首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攥在手里的助学贷款申请表,像块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