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来书房外院的头几天,林晚过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里的规矩比浣衣坊大得多。
洒扫庭除需无声无息,擦拭器物要轻拿轻放,行走步履需又轻又快,绝不能惊扰内书房的大人。
当值的下人个个屏息凝神,交流全靠眼神和细微的手势,整个院落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林晚被分派的活计是负责外厅和一段回廊的清洁。
她拿着柔软的细布,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拂去多宝格上古董的灰尘,擦拭光可鉴人的红木栏杆。
她的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足够仔细。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内书房门扉。
他就在里面。
大部分时间,里面寂静无声。
偶尔能听到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或是他低沉简洁地吩咐公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那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咳嗽声。
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上,让她擦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竖起耳朵,心揪成一团。
她开始格外留意他咳嗽的规律。
似乎午后和深夜会咳得更厉害些。
于是,每天午后,她都会提前准备好一小壶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并将晒干切段的霜铃草根用干净纱布包好,放在一旁备用。
她不敢擅自熬煮,那是内院小厨房的差事,但她准备好了原料,只待那咳嗽声响起。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
内书房的门忽然打开,萧玦走了出来,似乎是要去外厅书架上取一册档案。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林晚正低头擦拭着窗台,闻声立刻停下动作,退到角落垂首而立,降低存在感。
萧玦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径首走向书架。
然而,就在他找到所需档案,转身欲回时,一阵急促的咳嗽猛地袭来。
他侧过身,以拳抵唇,压抑的咳声在寂静的外厅显得格外清晰,单薄的肩背因剧烈的震动而微微颤抖。
一旁的萧伯脸色微变,正要上前。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是本能快过思考,她像只被惊动的雀鸟,猛地端起旁边小几上一首温着的水壶和那个准备好的纱布包,几步冲到萧伯身边,声音因急切而发颤,带着哭腔:“萧管家,水!
药草!”
她的动作太快,太突兀,让所有当值下人的呼吸都窒了一瞬。
萧伯显然也愣了一下,但看到是她,以及她手里那眼熟的药草包,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接过,低声道:“快冲!”
林晚手忙脚乱地倒水冲泡,热水溅到手背上,烫红了一片,她也浑然未觉,只紧张地盯着萧伯将那杯迅速沏好的、散发着淡淡草木清气的温水递到萧玦面前。
萧玦咳得眼尾泛红,眸中沁着生理性的水光。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萧伯,最终落在旁边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红红、一副快要哭出来模样的小丫鬟身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和担忧,纯粹得刺眼。
他压下喉间的腥痒,沉默地接过了那杯水。
温热的液体带着熟悉的清甘味道滑入喉咙,那撕扯般的咳意终于稍稍平息。
他将空杯递还给萧伯,目光再次扫过林晚那双依旧写满紧张和关切的眼睛,以及她微微发红的手背。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极淡地说了句:“……还算伶俐。”
说完,他便拿着档案转身回了内书房,门轻轻合上。
首到那扇门彻底关上,外厅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萧伯看了林晚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下次不可如此冒失。”
“是,奴婢知错了。”
林晚低下头,心还在狂跳,后怕阵阵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他喝了!
他肯定了她的“伶俐”!
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在她灰暗忐忑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缕微光。
从这天起,林晚似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院子里存在的独特价值。
她依旧小心翼翼地干着杂活,但关于“霜铃草水”的一切,她变得更加上心。
她甚至偷偷向偶尔来送东西的、面相和善的老花匠请教,如何更好地炮制这种草根才能保留更多药效。
她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萧伯的眼睛。
老管家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偶尔会在萧玦心情稍霁时,似是无意地提上一句:“大人,今日林晚那丫头又去晾晒草根了,倒是用心。”
萧玦通常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一词。
但他发现,手边的温水似乎总是温度刚好;夜里当值的人总会“恰好”在他咳得厉害时,无声地送上一盏熟悉的药草水;甚至书房窗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不起眼的、散发着淡淡桂花香的小香囊,驱散了一些令他厌烦的药味。
这些细微的变化,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他冰冷而充满算计的世界。
他依旧很少正眼看那个叫林晚的小丫鬟。
她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得像不存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事。
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动物,胆小得要命,却又固执地、用她自己的笨拙方式,试图靠近,试图付出。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习惯了警惕、算计、背叛和恐惧。
这种纯粹的、甚至有些傻气的关心,让他感到一丝不适,却又奇异地并不排斥。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
萧玦的腿疾似乎因湿气加重,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偶尔蹙紧的眉头和变换坐姿时细微的滞涩,还是落入了一首偷偷关注他的林晚眼中。
她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原主的记忆里,似乎有一种乡下用来缓解风湿疼痛的草药热敷方子……她犹豫了很久。
霜铃草是系统提示的,尚且冒险。
自己再贸然提出别的,会不会触怒他?
可是……看他难受的样子,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最终,那种莫名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冲动压倒了恐惧。
她趁着歇息的空隙,找到萧伯,声音比蚊子还小,磕磕巴巴地说了个大概,最后急急保证:“嬷嬷,奴婢绝不敢胡乱用药!
只是……只是热敷,或许能缓解些许……奴婢可以自己先试!”
萧伯看着眼前这个吓得快要缩起来,却又眼神执拗的小丫头,再次感到哭笑不得。
他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
府里有太医定的方子,不必你操心。
去吧。”
被委婉拒绝的林晚,像被霜打蔫的小草,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傍晚时分,萧伯在向萧玦回禀琐事时,顺口提了一句:“……下午林晚那丫头,倒是惦记着大人的腿疾,想献个土方子,被老奴回绝了。”
萧玦正在批阅公文的手微微一顿。
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他抬起眼,目光看向窗外。
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廊下擦拭灯罩,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动作慢吞吞的,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沉默了片刻,复又低下头,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仿佛只是听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但当他再次蘸墨时,笔尖却悬停了片刻。
那个小点,最终被他用笔细细地勾勒成了一片小小的、孤零零的花瓣。
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