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异母、离异重组的家庭,就好像是一片在枝头将落未落的黄叶,悬在风中摇摆不定,
既无法重回枝头享受滋养,又未到飘零入土的时节。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
恰如叶清弦十岁那年被迫面对的现实。那年春日迟迟,院子里的梨花正盛,
却无端透着一股凄清。父亲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到家里,那女人穿着素净的连衣裙,
笑容拘谨而勉强。叶清弦站在客厅中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目光却不由自主越过两个大人,望向门外那个倚墙而立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
身姿挺拔如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书包。他微微低着头,
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即便隔着一段距离,
叶清弦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息,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
早早地失去了少年人该有的张扬。“清弦,这是你柳阿姨,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
”父亲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快叫人啊。”叶清弦抿着嘴,
目光仍胶着在门外的少年身上。那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来,
一双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那是朱竹,你柳阿姨的儿子,比你大五岁。
”父亲解释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朱竹这时才迈步进门,朝叶清弦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他的脚步很轻,
动作间透着一种克制,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叶清弦注意到他鞋底沾着泥,
却在进门时刻意在门垫上多蹭了几下,这才踏进光洁的客厅。
这个细节不知为何刻在了叶清弦心里。起初的日子,
叶清弦用尽了十岁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来表达抗拒。他把朱竹的书本偷偷藏起来,
将墨水故意洒在他作业本上,甚至有一次把沙子倒进朱竹的鞋子裡。面对这些幼稚的挑衅,
朱竹总是沉默以对。书本不见了,他就借同学的来抄写;作业本脏了,
他小心地用橡皮擦拭;鞋子进了沙子,他默默地倒出来,刷干净,没有一句责备。
最过分的一次,叶清弦把朱竹母亲送给他的一支钢笔摔坏了。那是支老旧的钢笔,
笔身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却能看出被主人精心保养着。叶清弦原本只想藏起来吓唬他,
却在争夺失手将它摔在了地上。朱竹蹲下身,小心地拾起断裂的笔身,久久没有说话。
叶清弦站在一旁,心里莫名地慌,嘴上却还要逞强:“不就是支破钢笔嘛……”朱竹抬起头,
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叶清弦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然后他只是轻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叶清弦偶然起夜,
看见朱竹房间门缝下还透出光亮。他悄悄凑近,看见朱竹正就着台灯的光,
小心地用胶水粘合那支钢笔。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修复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
那一刻,叶清弦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
家里的大人总是把他们的成绩放在一起比较,这对叶清弦来说既不公平又荒谬。
他不过是个小学生,而朱竹已经高二了,两人的考试难度天差地别。
但父亲和柳阿姨乐此不疲,每次考试后都要将两人的成绩单并排放在桌上点评。
“清弦又考了满分呢!真聪明,以后一定能上清北。”父亲会这样夸赞,然后转头对朱竹说,
“你要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啊。”朱竹总是点头,不说话。叶清弦却注意到,
朱竹的成绩单上永远是一串令人惊叹的高分。后来他才知道,朱竹在整个高中部都稳居第一,
那是他再怎么努力考小学满分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这并不妨碍叶清弦拿着自己的满分试卷跑到朱竹面前炫耀:“看!我又考了满分哦!
”朱竹这时会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看一遍试卷,然后点点头:“很厉害。”有一次,
叶清弦瞥见朱竹悄悄把一张奖状塞进书堆里,后来他趁朱竹不在时翻出来看,
竟是全市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证书。叶清弦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朱竹的存在的。
或许是那个雨夜,他发高烧,父亲出差,柳阿姨也在外地照顾生病的母亲。
是朱竹背着他跑去医院,彻夜守在他的病床前,隔一会儿就用酒精棉为他擦拭手心脚心降温。
叶清弦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额头,
听见一个声音低声说:“别怕,哥哥在。”俗到烂底的情节,却是许多人的一生。
那是朱竹第一次自称“哥哥”,而叶清弦没有反驳。又或许是那次家长会,父亲照例缺席,
柳阿姨也因为工作抽不开身。叶清弦看着同学们都有父母相伴,失落地坐在角落。
这时教室门被推开,朱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校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抱歉,下课晚了。
”他对老师说,“我是叶清弦的哥哥。”那天朱竹认真听了老师对叶清弦的表扬,
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需要改进的地方。回家的路上,他给叶清弦买了一支冰淇淋,
说:“老师夸你聪明,但上课有时候会走神,下次要注意。”叶清弦舔着冰淇淋,
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在心里。他小声问:“你怎么赶过来的?你们学校不是离这儿很远吗?
”朱竹笑了笑:“跑来的,就当锻炼身体了。”叶清弦知道,朱竹为了赶来,
一定错过了学校的晚自习。这对从不迟到早退的朱竹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渐渐地,
叶清弦不再闹腾了。他开始学着像朱竹那样沉稳,安静地看书,认真地写作业,
甚至主动整理自己的房间。他仍然不肯叫朱竹“哥哥”,
但却会在父亲忽略朱竹的优秀成绩时,故意大声说:“朱竹又是全校第一呢!
”……朱竹要去参加高考的前一晚,叶清弦在他书桌前踌躇良久,
最后留下了一张纸条:“军士将征半生尘,学子将成十载月。高考加油!”没有署名,
但他知道朱竹一定能认出他的字迹。夜深了,叶清弦却睡不着,轻手轻脚地走到朱竹房门外,
看见里面灯还亮着。他推开门缝,看见朱竹正拿着他留下的纸条,嘴角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小叶子终于长大了,都知道心疼哥哥了。”朱竹轻声自语道。叶清弦慌忙退开,
心里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暖流。他第一次觉得,有个哥哥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朱竹收拾行李时,
叶清弦靠在门边看着。那个总是整洁有序的房间此刻略显凌乱,几箱书已经打包好,
衣物整齐地叠进行李箱。朱竹的手势麻利而有序,每放一样东西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你要带这么多书去大学吗?”叶清弦忍不住问。朱竹抬头,笑了笑:“有些是参考书,
或许用得上。”他拿起一本文选,里面忽然飘落出一片已经压得平整的银杏叶书签。
叶清弦认出那是去年秋天自己送给朱竹的。那天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叶清弦忽然被一棵银杏树吸引住了。夕阳西下,金黄的叶子如同无数小扇子在风中摇曳,
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他捡起一片形状完美的银杏叶,举到朱竹面前。“看!
像不像一把小扇子?”朱竹接过叶子,对着阳光看了看:“很漂亮。”“送你啦!
”叶清弦当时大方地一挥手,根本没想过朱竹会真的收藏起来。朱竹小心地拾起银杏叶,
重新夹回书页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叶清弦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
”朱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寒假就会回来。大学离这里不算远,高铁只要两个小时。
”“哦。”叶清弦低下头,踢了踢脚边不存在的小石子,“我会...嗯...我会想你的。
”最后几个字说得飞快,几乎含在嘴里。朱竹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身来,
认真地看着叶清弦:“我也会想你的。”他伸出手,似乎想揉揉叶清弦的头发,
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叶清弦嘟囔着,却暗自记下了朱竹的号码。……朱竹离开的那天,
全家人都去车站送行。父亲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一些注意事项,柳阿姨眼中含着泪花,
不停地整理朱竹的衣领。叶清弦一直站在一旁,却一言不发。当广播通知乘客上车时,
朱竹突然走到叶清弦面前,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叶清弦惊讶地接过,
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的钢笔,深蓝色的笔身上带着细微的银色闪粉,像是夜空中的繁星。
“用来写作业。”朱竹简单地说,然后转身走向检票口。叶清弦握着那支钢笔,
看着朱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他第一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