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终究没能燃到天亮。
后半夜,雨水似乎永无止境,不仅从屋顶的破洞漏下,连风也卷着水汽从墙壁的缝隙往里灌。
那点可怜的干柴很快被浸湿,火焰挣扎着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不甘地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黑暗和寒冷如同潮水般重新吞噬了破庙。
秦福和红薯挤在一起,靠着秦风,瑟瑟发抖。
车夫在角落里发出无意识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秦风的额头滚烫,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下显然有了发炎的迹象,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让他昏昏沉沉,只能凭借意志力强撑着保持一丝清醒。
远处野兽的嚎叫声似乎更近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
“公子……我怕……”红薯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秦风想开口安慰,却只觉得喉咙干裂,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只能勉强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就在绝望逐渐攫住每个人的心时——庙门外,风雨声中,隐约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不是野兽的脚步声,更像是……人的脚步声,踩在泥水里的噗嗤声,还夹杂着几声压低的、语调奇特的交谈。
秦福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紧张地望向门口,手下意识地摸向了一根之前捡来拨火的粗树枝。
红薯也吓得屏住了呼吸,死死抓住秦风的衣袖。
秦风努力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那语言他完全听不懂,音节短促,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绝非中原官话。
是当地的土人?
他的心提了起来。
在原主零散的记忆里,帝国南疆多为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土著部落众多,有些甚至保留着猎头的野蛮习俗。
遇到他们,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脚步声在破庙门口停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是“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
那扇本就破败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风雨瞬间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强烈的手提灯笼的光束,粗鲁地扫过庙内,最后定格在蜷缩在一起的秦风三人身上。
光线刺眼,秦风眯起眼睛,艰难地适应着,试图看清来人。
门口站着五六个人影。
他们身形精悍,穿着蓑衣斗笠,但露出的衣衫款式奇特,以深蓝和黑色为主,绣着繁复的彩色纹样,脖子上挂着闪亮的银饰。
皮肤是常经日晒的古铜色,五官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山林野性的气息。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尤其高大的汉子,他没有戴斗笠,雨水顺着他黑硬短发流下,划过脸颊上一道淡淡的疤痕。
他目光如鹰隼,扫过破败的神庙,掠过角落里昏迷的车夫,最后落在显然是为首之人的秦风身上,尤其在他额头的伤口和那件不合时宜盖着的官袍上停留了片刻。
他身后的几人手里拿着猎叉和一种造型独特的弯刀,刀身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们看到庙内的情景,低声用土语交谈了几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秦福吓得脸色惨白,握着树枝的手抖得厉害,但还是强撑着挡在秦风身前,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别过来!”
那几个土人似乎听懂了“什么人”几个字,相互看了一眼。
为首的疤面汉子向前踏了一步,目光越过秦福,首接看向秦风,用带着浓重口音、磕磕绊绊的官话问道:“***?
官?”
他的官话极其生硬,但关键词却清晰无比。
秦风心中一动,强撑着精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点了点头:“正是。
我乃朝廷新任安陵县县丞,赴任途中遭遇意外,流落至此。”
他示意红薯拿出那个蓝色包袱。
红薯颤抖着取出里面的官凭文书,小心翼翼地递上前,却不敢靠太近。
疤面汉子使了个眼色,他身后一个年轻人上前,接过文书,就着灯光翻看了一下。
那上面朱红的大印和官方文书格式做不得假。
年轻人对疤面汉子点了点头,低声用土语说了几句。
疤面汉子脸上的警惕之色稍退,但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他再次上下打量秦风,似乎在想这么一个狼狈不堪、差点死在破庙里的年轻***,居然是个官爷。
“县丞……官……”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
随后,他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秦风额头的伤和角落里昏迷的车夫,生硬地说道:“雨,大。
伤,重。
跟我们,回寨子。”
语气算不上客气,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通知。
秦福和红薯都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秦风。
跟这些陌生的、带着武器的土人走?
安全吗?
秦风脑中飞速权衡。
留在破庙,缺衣少食,没有药品,伤口感染,外加可能存在的野兽威胁,几乎是十死无生。
跟这些人走,前途未卜,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看他们的态度,虽然不算友好,但确认他官员身份后,似乎并没有立刻表现出恶意。
赌一把!
秦风不再犹豫,对疤面汉子点了点头:“多谢……相助。
我的车夫伤重,还请……”疤面汉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挥了挥手。
立刻有两个土人上前,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车夫的情况,然后一人一边,将他架了起来。
动作算不上轻柔,但至少没有恶意。
另有人递过来一个粗糙的竹筒,里面是清水。
红薯接过,小心地喂秦风喝了几口。
冰凉的泉水下肚,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疤面汉子示意他们跟上。
秦福搀扶着秦风,红薯拿着那个小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这群土人身后,走出了破庙。
雨势小了些,但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土人们对山路极为熟悉,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速度很快。
秦风三人跌跌撞撞,走得十分艰难。
好几次秦风险些滑倒,都被旁边的土人顺手扶住,但那力道捏得他胳膊生疼。
一路无话,只有风雨声和脚步声。
大约在山林中穿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在秦风几乎要虚脱再次昏过去时,前方出现了隐约的火光。
那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寨子。
吊脚楼错落有致,大多以竹木结构为主,屋顶覆盖着茅草或树皮。
寨子周围有简陋的竹篱笆。
几处较高的楼子里透出温暖的火光,在这凄风苦雨的深夜,显得格外诱人。
看到寨子,土人们似乎也放松了些,交谈声也稍微大了点。
进入寨门时,有两个守夜的土人迎上来,和疤面汉子用土语快速交流了一番,目光不时瞟向狼狈的秦风一行人,带着明显的好奇。
寨子里的路是泥地,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
狗叫声响起,一些吊脚楼里也亮起了灯,似乎被他们的动静惊醒了。
疤面汉子没有停留,首接带着他们来到寨子中央一处相对宽敞、看起来也最“豪华”一些的竹楼前。
这竹楼有两层,面积较大,屋檐下还挂着一些风干的山货和玉米。
他示意其他人在楼下等着,自己则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上了楼,在门口用土语高声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竹楼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土布衣裙、头上包着布帕、耳朵上戴着巨大银环的老妇人探出身来。
她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有神。
她听疤面汉子说了几句,然后目光投向楼下的秦风。
她的目光不像疤面汉子那样充满野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沉静和洞悉世事般的打量,尤其是在秦风额头的伤口和那身气度上停留了很久。
随后,她对疤面汉子点了点头,说了句话。
疤面汉子下楼,对秦风生硬地说道:“阿婆,答应。
你们,住这里。”
他指了指竹楼旁边一处稍小些的吊脚楼,“伤,阿婆看。”
很快,那个被称为“阿婆”的老妇人提着一个小药箱下了楼,示意秦福和红薯将秦风扶进那间小吊脚楼。
楼里陈设极其简单,地上铺着竹席,角落堆着些杂物,但干燥、避风,比破庙强了万倍。
阿婆让秦风躺下,然后仔细检查了他额头的伤口。
她的动作熟练而稳定,解开脏污的布条,用清水清洗伤口,然后从一个陶罐里挖出一些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膏状物,仔细敷在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灼痛,让秦风舒服得几乎***出来。
接着,她又去查看了车夫的情况,同样敷了药,还让人熬了不知什么草药送来。
红薯和秦福紧张地在一旁看着,首到阿婆处理完,对他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土语,又比划了几个手势,大概是让他们安心休息的意思,然后才提着药箱离开。
有土人送来了干净的土布衣服、一些清水和简单的食物——几个烤熟的芋头和一碗不知名的肉汤。
虽然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但温暖的栖身之所、处理过的伤口和食物,都让三人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恍惚感。
换下湿衣,吃了点热乎的东西,秦风的体力恢复了一些,高烧也似乎退下去一点。
他和秦福、红薯挤在竹席上,听着外面渐渐停歇的雨声和竹楼外隐约传来的土人对话声。
“公子,我们……安全了吗?”
红薯小声问,脸上还带着后怕。
秦风看着窗外,那个疤面汉子和阿婆正站在主楼前说着什么,不时看向他们这边。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看不清神情的脸。
“暂时……安全了。”
秦风缓缓说道,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冷静,“但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
少说话,多观察,一切小心。”
他心中清楚,被带回寨子只是第一步。
这些苗人(从服饰和习惯看,他猜测应是苗族或其分支)救他们,是出于人道,还是别有考量?
他这个小县丞的身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苗寨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在这个陌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苗寨里,新的生存挑战,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