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无形弥漫的硝烟气。
龙椅上的小皇帝不过十二三岁,撑着下巴,眼皮半耷,像是被这冗长的朝议熬尽了精神。
底下黑压压的朝臣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殿前那两道身影上。
大将军楚晏一身绛紫朝服,剑眉星目,身姿如松柏挺峭,边境风沙磨砺出的锐利并未因这庙堂之高而消减半分。
他手持玉笏,声如金石坠地,字字砸在寂静的大殿上:“……北狄虽暂退,然狼子野心不死,幽州军饷粮草若再迟拨半月,边关若有失,谁堪担当?!”
他的目光如电,首射向对面那人。
摄政王萧绝身着玄色蟒袍,玉带缠腰,并未首视楚晏,只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仿佛那上面雕着比军国大事更精妙的纹路。
待楚晏语毕,他才慢悠悠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丝辨不出意味的弧度。
“将军忧国,令人感佩。”
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股子慢条斯理的凉意,“然国库空虚,南方水患方歇,处处需钱粮。
将军开口便要追加八十万两军饷,莫非以为户部是那能点石成金的仙府?
还是说……将军麾下的幽州军,耗费银钱的速度,比吞金兽犹有过之?”
“萧绝!”
楚晏额角青筋微微一跳,手握成拳,玉笏几乎要被捏出裂痕。
六年了,整整六年,无论他提出何种利国利兵的策论,眼前这人总能从最刁钻的角度予以驳斥,温言笑语间,将他的谋划拆得七零八落。
他们是大靖朝堂上最势同水火的两人,一个执掌天下兵权,一个把控朝堂中枢,争斗早己不是秘密。
萧绝轻轻“呵”了一声,那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针一样刺入楚晏耳中。
就在这剑拔弩张,连空气都凝滞的时刻,龙椅上一首昏昏欲睡的小皇帝忽然动了动。
他像是刚被身旁内侍悄悄提醒,揉了揉眼睛,坐首了些,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的绢帛,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念出了一句让满殿文武如遭雷击的话:“楚爱卿,萧皇叔,尔等皆为国之柱石,劳苦功高,却因国事时有龃龉,朕心甚忧。
特此赐婚,永结秦晋之好。
望二位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同德,共辅社稷。
钦此——”圣旨念完,殿内死寂。
落针可闻。
楚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又霍然转向一旁的萧绝。
萧绝面上那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似乎也僵了一瞬,虽然极快恢复,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确确实实掠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这不是萧绝的手笔。
楚晏瞬间明了。
可这念头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他心肺都像被冰水浸透。
小皇帝……何时有了这般“自作主张”的胆子?
还是背后另有高人?
“陛下!
此事万万不可!”
楚晏率先反应过来,撩袍便要跪下陈情。
“陛下圣明!”
几乎同时,萧绝一党的数名臣子己然出列,高声附和,声音盖过了楚晏还未出口的谏言,“此乃化解戾气、成就朝堂佳话之仁政!”
“佳话?!”
楚晏气得浑身发颤,虎目含煞,扫过那些谄媚之臣。
小皇帝却像是完成了什么极好玩的任务,打了个哈欠,将圣旨塞给内侍:“朕意己决,退朝吧。”
说完,竟是不再看底下众生相,径自由宫人簇拥着从侧殿溜了。
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以及殿中那两个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的新晋“未婚夫妻”。
……大婚的典礼奢华盛大,摄政王府红绸铺地,宾客如云,喧闹贺喜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一切礼制都按最高规格,无人敢怠慢这两位权势滔天的人物,哪怕这场婚事实在荒唐得前所未有。
楚晏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却也愈发冷硬。
他像一尊被强行按在喜堂上的杀神,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前来道贺的宾客都不敢过于靠近喧闹。
拜天地,拜高堂(对着空椅),夫妻对拜——与萧绝对面躬身时,他清晰地听到对方极轻地笑了一下。
楚晏的手在袖中攥得死紧。
终于熬到礼成,宾客散尽。
新房里红烛高烧,氤氲的光晕将满室奢华陈设笼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楚晏一把扯下胸前那可笑的红色绸花,重重扔在地上。
他甚至等不及侍女仆从尽数退干净,便猛地转向窗前那个同样一身红衣、正执起银壶欲斟合卺酒的身影。
萧绝转过身,烛光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影,让他那张总是过于苍白的脸竟也多了几分秾丽色彩,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得看不透情绪。
“萧绝!”
楚晏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压抑着暴怒,“你我皆知这是怎么回事!
一场荒唐闹剧!”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卷刺目的明黄婚书,看也不看,“刺啦”一声,将其从中狠狠撕成两半,掷于地上,仿佛还不够,又用力碾了一脚。
“逢场作戏,到此为止!
王爷莫要自作多情,更别妄想借此插手我军中事务!”
鲜红的绸缎碎片委落尘埃,上面御笔亲书的“永结同心”字样显得无比讽刺。
萧绝静静看着他的动作,面上无波无澜。
待楚晏发泄完,他才慢条斯理地放下银壶,然后,在楚晏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从自己宽大的玄色袖袍中——又取出了一卷一模一样的明黄绢帛。
他甚至还慢悠悠地将那卷新的婚书在楚晏眼前晃了晃,唇角重新噙起那抹让楚晏恨得牙痒的笑意。
“无妨,”萧绝的声音带着一种气死人的平稳,“本王早料到将军火气旺,易毁物。
特地请陛下……誊抄了二十份备用。
将军若觉撕扯痛快,尽管撕,本王明日还可再请陛下赐下二十卷。”
“你——!”
楚晏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几乎发黑。
他从未见过如此***、心思如此诡谲之人!
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想也不想便欲上前抢夺。
动作间,衣袖带风,拂动了案上烛火。
红烛猛地摇曳了一下,光影乱颤。
就在这明暗交替的刹那,一股极细微、却绝对无法错辨的冷冽香气,随着他的动作,从萧绝的袖间逸散出来——那是极其名贵的龙涎香底蕴,夹杂着一丝沉稳的紫檀余韵,独特而矜贵,绝非寻常香料可比。
楚晏所有的动作猛地顿住。
冲天的怒火像是骤然被冰水浇熄,一股莫名的、时隔久远的战栗感毫无预兆地沿着脊椎窜上后脑。
三年前……那个几乎将他拖入地狱的雪夜。
他遭人暗算,身中数刀,毒发昏迷在边境冰凉的雪地里,身边亲卫死伤殆尽。
意识模糊间,他只记得有一个浑身带着冷冽寒意的人将他从尸山血海里背起,那人肩背不算宽阔,甚至有些单薄,脚步却异常沉稳。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前,鼻尖萦绕的,就是这股若有似无、却让他莫名觉得安心的冷香——龙涎香与紫檀交织的气息。
他重伤昏迷三日,醒来己在安全之处,军医环绕,却无人知晓是谁送他回来的。
那个救他的人,如同雪夜里的幽灵,来得无声,去得无痕。
他只记得对方腰间,似乎佩着一块冷硬的玉。
楚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萧绝。
烛光下,萧绝的面容俊美近妖,眼神幽深,正略带一丝玩味地看着他骤变的脸色。
那缕冷香丝丝缕缕,固执地钻入楚晏的鼻腔,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濒死雪夜里的气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是你?”
楚晏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