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沈鹤归的第七年,他瞒着我在府外偷偷养了个外室。所有人都说,沈侯爷对我痴情不改,
叫人艳羡。可他却在醉酒后与人玩笑:什么如仙子临凡?她楼宿雪啊,
连这醉香楼的姑娘都不如。古板无趣,整日就喜欢教训大道理,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当年追着为我挡刀的男人。此时正左拥右抱:不喝了,外面那个小的还等着我呢。
他踉跄着离开,去了府外不远的一处宅子。清丽美人正幸福地摸着孕肚。二人相依相偎,
缠绵悱恻,何其刺眼。终究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沈鹤归不知,
那古板无趣的楼宿雪就是仙子临凡。如今仙子,也该回仙界去了。1我拎着食盒,
内里的草药香溢出,沁人心脾。回廊绵长,半悬的暖日洒下光辉,映出一轮轮弯月模样。
逐次至内,变幻不断。尽头处,喧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此内苑是专为沈鹤归所留。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所以他们也不用顾忌旁人。大约是守门的人***吧。
竟让我悄无声息地闯了进来。月季花刺拉住了我的裙角,我弯下腰。轻手将衣角扯下。
花刺尖锐,指尖沁出血珠。我心头也跟着莫名刺痛了一下。正想起身,
便听见了沈鹤归朗然的笑声:别这么说,我可不像你们见一个爱一个。我心中挚爱,
只有如仙子临凡的夫人,我此生也只会有她一妻。他大约是醉了,
言语间竟带着些骄傲与得意。我重新拿起食盒,嘴角微微翘起,步伐都轻快了些。得了,
不与你们闹了。沈鹤归忽而又转声轻叹了声:什么如仙子临凡?她楼宿雪啊,
实则连这醉香楼的姑娘都不如。他似乎无奈又委屈。古板无趣,整日就喜欢教训大道理,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我蓦地顿住脚步。指尖的鲜红滴到月亮门边,笑意僵硬在唇角。
那你还能坚持这么久?同情的笑声哄然一阵。有人调侃:你们成婚已有七年,
侯府仍无子嗣,不如趁机将嫂夫人休了怎样?诶,李兄说得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快快再娶一门新夫人进门吧?!一声嘤咛声接话:是呢,子女的天伦之乐,
侯爷不想吗?放心,沈兄家中定为他早安排好了。你说对不对啊,沈兄?嘻嘻,
看来侯爷也不如传闻中那么爱妻如命嘛!娇俏的笑声带着引诱。听起来尽显骄奢侈靡之色。
2行了,别得寸进尺啊。家里为我安排的,你们谁又没有似的,也没见哪个休妻。
沈鹤归的声音略带不悦,像是被触犯到了什么。不是吧沈兄,你这就走了?沈鹤归嗯
了一声,推开左右的姑娘:不喝了,外面那个小的还等着我呢。这么急?怕不是有了?
嫂夫人知道吗?沈鹤归嗤笑:傻了吧?!她要知道,不跟我闹翻天。
不过你们平日说话都注意点,要是传出什么风声,我跟你们没完。府外那个是意外,
我很爱我夫人,不想让她难过。好好好,兄弟们都明白。哄笑声再度沸腾。
沈鹤归蹒跚着脚步,向这边走来。我看着他从我眼前施施然路过,忽然就笑了。
腮边的泪凉意酸鼻。那个曾发誓永生只爱我一人的男人。如今在外还有了一个家。
但我连现身质问的想法都没有。人之一生,短暂而漫长。我从不怀疑真心。可真心瞬息万变。
看着清丽美人正幸福地摸着孕肚。二人相依相偎,缠绵悱恻,何其刺眼。何其可笑。
尤记得他向我求亲那日,也曾指天起誓:此生若有违楼宿雪之心,坠地狱、遭天谴,
罚永世不能见。他说沈鹤归要爱楼宿雪,永生永世。可他的这一世,也才不过短短的七年。
3当晚沈鹤归回家,我才卸下繁重的钗环。他揣着一包茯苓糕,推门而入。
满脸都是歉意和愧疚:抱歉啊夫人,今日被陛下留下问话,后又被同僚拉出去应酬,
这才回来晚了。我们成婚时他并未入官场,整日里就喜欢缠在我身边。
起初的确是我逼迫他要有自己的功绩。但这一年来,他说升了品阶。越发忙碌,
一日比一日归家晚,今日更是如此。我上下扫了一眼,也是难为他了。
身上的脂粉与酒气消失殆尽,还熏了一身我最爱的海棠香。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定定看着我,迈步过来想要亲热:夫人,下次我定会拒了他们。你不知今日坐在那儿,
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你,有多……我抬手止住他的唇。回以认真的眼神,
一字一句问道:你今日,当真只是去应酬了?沈鹤归没半点迟疑:自然,
为夫的话还能有假?他咧嘴笑着,迅疾在我唇上啄了一口。夫人你还不明白我?
我有多爱你,全京城可都知晓。放心,我绝不会学那些个败类做畜生事。
似乎这么骂着,就能掩盖他眼底那一丝心虚。我忽而觉得有些心累。我不擅长演戏,
可也不愿过多争辩。事已至此,我点点头。嗯。推开了他,转身:先去净房吧。
可他刚出门,就有小厮近前。那人正欲说什么。他抬手。直到二人走远了些,
他听完惊了声:什……话头立马止住。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我抬眸。
沈鹤归眉头紧皱,眼中焦急不作假。夫人,宫里那边叫我……你去吧。唉,
夫人向来如此善解人意,陛下真不该……他面上又是恼怒又是愧疚,
可眉目间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明白,皇命不可违。我平静望着他的背影,
是那么的急不可耐。他与我一般,不擅长隐藏情绪。可我眼底深深的麻木绝望,
皆被他当成了平日里的冷淡自持。后知后觉看向镜中人,苍白的唇色也掩不住昳丽的美貌。
我抚向脸颊,变幻出一只纸鹤:师兄,能否告知下落抽空帮我切个脉?4师兄告知结果,
我算是一口气落地。身体已恢复到最佳。也未见怀孕。嫁给沈鹤归时,我正在养病。
他又曾替我挡过一刀。虽没伤及要害,却始终毒素难以根除。是以他食用的食物,
皆是我用珍稀草药制成,滋养着他。七年无孕,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我二人身体不允许,
我才始终不敢轻易诞下会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可如今……师兄看着我,欲言又止。你说吧。
我浅笑着,大概猜出了他要说什么。近来京城名声大噪的神医,原来是师兄游历到此。
他叹了口气:你跟着我去一看便知。熟悉的小院,师兄入内后,
便听见了沈鹤归宠溺的嗓音。别怕,神医来了,不会有事了。我站在门外,隔空望去。
他正搂着那个姑娘,帮她擦着泪,神情隐约不耐。以后不可如此任性了,否则我不会再来。
那姑娘听得身体一僵。梨花带雨的脸,更是我见犹怜了。侯爷,
当真不能让我一同进府吗?她抚着肚子:孩子离了娘,该会有多难过。
我保证会乖乖的,当个下人在他身边,绝不给你们添堵。沈鹤归冷了脸。
别忘记你的身份!他冷笑着撒开她,兀自品起桌上的热茶。孩子是不可能叫你娘的,
你也不必出现在宿雪身边。若你安分些,将来她松口纳妾也不是不可能。
但你要是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宋袅袅,我可丑话说在前面。哪怕你是我娘送来的,
我也能让你生不如死就地发卖了,再寻些老实听话的回来替宿雪生孩子。
那姑娘似乎被他绝情的话给镇住,想起什么,脸色煞白。好,我听话就是了。这才乖。
我乖乖把孩子让给她,只是,夫君,若她开心了你一定要接我入府。
还有我们的第二个孩子,能不能留给我?不论男女,也好让我下半辈子有个傍身的倚靠?
沈鹤归沉默了片刻。先等这个出生再说吧。抽噎声这才停止。师兄全程沉默地把脉,
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装作不经意探头向内观望。沈鹤归出来的脚步一顿。看到我,很是吃惊。
他声音也是紧张得都瞬即哑了些。夫人,你怎来了此处?你一人来的吗?
还是谁叫你来的?5沈鹤归握着我的肩膀,边说边将我往外推。怎么不在家等我,
还找来了这里?他努力镇定地看着我。试图从我脸上看出些端倪。也好像无比情深,
彰显他对我的爱意和关切犹在,从未减去半分。我的心沉入谷底。
仿佛在这一刻坠入万丈冰窟,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我不明白,沈鹤归怎么能这么恶心人呢?
前脚哄着别人生孩子。还称是为我。后脚却看到我辩解,说这是他下属的家。
他请了神医来此慰问看病。可他那外室还在里面坐着呢,他却丝毫不怕我回头闯进去。
不知是他太过信任我。还是我太过信任他。我浅浅一笑:我也是来请神医的。
婆母不是总身体不好,我想请他去看看。他长舒一口气,捏了捏我的脸。原是如此,
夫人有心了。不过这神医徒有虚名,我们还是回去请太医看吧。我:……
我回头瞧了一眼。沈鹤归,你不带我去见见你的下属吗?他哽住。
我轻笑道:都到门口了,不去会不会不礼貌?哪会。他径直将我打横抱起,
我的夫人如此多娇,不想让外人看。走了这么多路,也该累了吧?
等回家夫君好好给你捏捏腿……不由得我拒绝,他大步流星回程。
他没问我为何不乘坐马车。我便也没提起。6回府的路并不远,后面也有小厮远远跟着。
他挥了挥手,一语双关:告诉他,我的夫人不是他能看的。我没说话,
只是看着路边的景色。小摊贩卖力地吆喝声,一瞬将我拉到了恍如昨日的曾经。那时的我,
对于凡尘热闹无所适从,他也是这般冲入喧闹的集市中抱起我,低声私语。哎呀好宿雪,
你就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我买你最爱的茯苓糕赔罪……你放开我。那不行,
只要宿雪你不生我的气,我就放开。他嬉皮赖脸地笑着,强制抱着我不撒手。你走!
我要回家。傻宿雪,家不是就在前面。诶,你别哭啊,你打我怨我都行,
就是别掉眼泪行吗?他慌得手足无措,飞奔向来时的路。似是怕我跑了。回府后,
也是一个劲儿地道歉哄着我,为我清除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可那封送来的书信,
终归打破了最后的甜蜜。他总说你在床上像一滩死水,不如我温柔多情会来事。
成婚七年,连个蛋都不会下,想休了你。我的孩子将是未来侯府世子,你鹊占鸠巢,
七出早犯,也该没脸让位了。侯夫人的位子,迟早都会是我的,明白吗?
我忽觉好笑至极。这等虚荣,谁又在乎呢。
沈鹤归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我的额头:夫人在傻笑什么?我偏过脸,跳下他的怀抱。
到家了,我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做。三日前,我就告诉过他,
等他的生辰要送一样令他惊喜的贺礼。他自然认为是去准备礼物。害羞了。
那夫人可不要太操劳,否则夫君会心疼的。我默然点头。他似乎仍不放心,
愣是送我到内院才离去。离去前又笑着嘱咐:好生吃饭,娘的事你不用操心。
等处理完公务回来,夫君再给你带你最爱的茯苓糕。其实我想说,茯苓糕并不是我最爱的。
我实际不太喜甜食。只是因为,它是我们初遇时,糕点摊前唯一还剩下的食物罢了。
不过一个时辰,宋袅袅又给我送来了第三封信。上一封是醉春楼后院的位置。
他又甩下你了吧?你看,他首要担心的,永远是孩子。哪怕他曾经不顾家里反对,
死活要娶你,可你也只是个摆设。醉春楼后院从未空置过,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从未停止。
神医说我这一胎是儿子,有候母在,你不想让位也不行。只是可惜了,孕期不能同房,
你又不能满足他。他总缠着我做那些……我没再看下去。算好他还知道洁身自好,
不然此刻我得恶心死。指尖一抖,全身从里至外清洁如新。书信归于书架暗角。
我颤着手拿起毫笔,写下一封从未写过的文书。约是我不甘的代价。下山时,
师尊就告诉过我,此去必有一劫。可修道之人,怎能退缩?我向来清心寡欲,性子恬淡,
我以为沈鹤归知晓我的心意就行。可外放的爱,痴缠的爱,不认可克制的爱。我认为的长久,
积累福寿,克己自身,在他看来全是笑话。古板又无趣的双修,
在他看来也远不如那些荒唐又靡乱伤身的**重要。他的温柔,他的乖巧都是装的。
自我的执着,狠狠被现实打了一耳光。情劫。死劫。度不过又如何。我尽力了。
纸鹤向南而去,我给师傅传了一段话。傻孩子,回来吧,师兄师姐们都等着你在。
能吗?我的劫……你看开,情劫便过。原来如此,如此简单。
师尊本不希望我下山的,他想让师兄师弟帮我瞒过天道渡劫。可那时我执拗,不想害了他们。
也想体验一下凡尘美好。然而,凡尘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可方物,山川景美,
人却多阴险狡诈。我想家了,想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家。你师兄传信回来过,
只是你要处理好后事。宿雪,因果天定。回来后便再回不去了,你想好了吗?
嗯。他已有妻有子,宿雪与他的缘分也已尽,无甚可牵挂。
师尊沉默了会儿:那便好,回来吧!我笑着点头,将泪水咽下去。师尊,你说得对。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没有什么情爱,是能永久一成不变的。
7我找沈鹤归要了最后一样东西。他有些惊讶与不解:头发?夫人是想做结发香囊吗?
夫人如此爱我,倒叫我受之有愧了。他调笑着当即取下一缕。不是。我浅淡一笑。
后日,夫君就知道了。行行行,夫君等着你的贺礼!他好笑地睨着我,
似乎极为满意我对他的上心。我们初识的那个山神庙,还记得吗?自然记得。
沈鹤归扫了我一眼:那时你身受重伤倒在那儿,若不是我因缘际会进去英雄救美,
就险些错过你了。我点点头:嗯,三日后,贺礼便去那儿取。这么隆重啊,
我好像更期待了。8头发实则与贺礼无关,这是用来告知天道的。结发为妻,灰烬缘灭。
我与沈鹤归的夫妻情分到此为止。情劫已过。府内他送我的衣物首饰,一抬指便焚为灰烬,
不留痕迹。我所接触过的花草房屋尽数恢复原状,见过我的人也都将忘记我的存在。
最后一日的傍晚。我在小院外偶遇了沈鹤归。他慌忙拉着我回府,
我要求再去吃一次茯苓糕。新鲜的茯苓糕比带回府冷掉的要好吃很多,
沈鹤归静静看着我吃掉了一整盘。夫人今日,好似与往日不同。我笑笑:哪里不同?
好似……他摩挲着下巴,伸手揩去我唇角的碎屑。可爱,夫人显得有人气多了。
是吗?曾经怕他丢命,怕他不能与我相伴到老。我总冷脸逼着他同我一起苦修、看书,
去天子脚下吸收龙气。做力所能及的善事,攒功德,修身养性将养身体。妖毒,
连我都差点命悬一线,他又哪能轻易挨一刀便就此揭过。约是我太过在意,忘了松弛有度吧。
也忽略了人间夫妻的相处方式。令他在我这里得不到满足,
便去外面寻了一处能让他舒适享乐之地。那个为我赤诚挡刀的少年与眼前人重叠。似变了些,
又似没变。只是那个为了娶我,曾跪在雪地三日三夜的男人,不见了。整整七年,
少年长成了一家之主。也磨平了他的心。沈鹤归忽然近前将我抱住:夫人,我好爱你。
无论怎样的你,我都爱。我垂眸,未答。我不想问,既然爱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
为什么不能真心信我说过的话。我告诉过他,他有死劫。可我不能言明自己的身份,
他却只当玩笑置之。透露天机,那次我养了三年才好转。一瞬的温情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