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上,我未来的丈夫许建功正向来宾夸耀我们家世匹配,情投意合。我却躲在角落,
拆开一封来自前线的信。信纸被血浸透,干涸的血块黏连着纸张,撕开时,
像撕裂我胸口的皮肉。上面只有一行字:“兰兰,忘了我。”落款是陈屹。我的心猛地一抽,
攥着信的手指泛白,指甲掐进掌心。三分钟前,许建功还贴着我的耳朵,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舒兰,别犯傻,一个泥腿子,死了就死了,你嫁给我,
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011978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躁动不安的粘腻。我爸,
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舒长青,为了响应号召,也为了给他自己的履历镀金,把我,
他唯一娇生惯养的女儿舒兰,送到了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美其名曰锻炼,
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作秀。临走前,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兰兰,你就当去玩几天,
凡事有许家的建功照应你,他家和咱们家是世交,你可不许耍大小姐脾气。”我嘴上应着,
心里却烦得要命。许建功,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大我五岁,他爸和我爸是老战友,
两家早早给我们定了娃娃亲。我讨厌他看我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神,仿佛我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件早就被他预订的漂亮家具。大卡车晃晃悠悠,一路颠簸,把我丢在了红星公社。
许建功作为“先进青年代表”,早就在村口等着我,身边围着一群干部,派头十足。
他看见我,立刻甩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熟稔地想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我来帮你,
兰兰,你瞧你,脸都晒红了。”我侧身躲开,他扑了个空,脸上有点挂不住。“我自己可以。
”气氛瞬间有点僵。公社书记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立刻打圆场,“哎呀,
是舒主任家的千金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水灵得像画里的人儿。快,小陈,
过来帮舒同志把行李拿到知青点去。”他口中的“小陈”,就是陈屹。我第一次见到他,
就是在那样的场景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袖子卷到肩膀,
露出两截结实黝黑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又充满力量。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只觉得他很高,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几乎要盖住我。他一言不发,
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那个沉重的木箱子,单手就拎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提着我零碎的网兜。
我的手和他粗糙的指节不经意间碰到,像被火燎了一下,我猛地缩回手。他似乎也顿了一下,
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稳。许建功的脸色更难看了,
追上去说:“我来吧,陈屹,你不是还要去修水渠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陈屹没回头,声音从前面闷闷地传来,“没事,许干事,顺路。”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
听起来沉甸甸的,有点沙哑,但很好听。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陈屹宽阔的背影,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心,勾勒出紧实的肌肉轮廓。他不像许建功那样,
浑身都是肥皂和雪花膏的斯文味道,他身上有股太阳晒过的青草味,混着淡淡的汗味,
却一点也不难闻。知青点是一排破旧的土坯房,我的房间在最里面,狭小、潮湿,
墙角还有蜘蛛网。陈屹把东西放下,转身就要走。“等等!”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
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才看清他的脸。他不算顶英俊,但眉眼很深邃,
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井,
你看进去,就感觉自己要被吸进去,万劫不复。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死水,
可我偏偏觉得那潭水底下,藏着汹涌的暗流。我被他看得有点慌,
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大团结,递过去。“这个……谢谢你,辛苦了。”这是我妈教我的,
出门在外,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陈屹的目光落在那几张钱上,那潭死水般的眼睛里,
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没接,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嘲弄,
又像是别的。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出了门。我举着钱,愣在原地,脸上一阵***辣的。
这是我舒兰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无视。那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陈屹那双眼睛。还有他没接我钱时,那近乎轻蔑的眼神。
02乡下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苦得多。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上工,不是割麦子就是挑大粪,
几天下来,我***的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许建功倒是会献殷勤,
隔三差五地从县城里给我送吃的用的,还想方设法让公社书记给我安排轻省的活。
但我都拒绝了。我舒兰虽然娇气,但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越是看不起我,
我越要做给他们看。那天下午,我去河边洗衣服,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水里。
我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扑腾,呛了好几口水,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
一双有力的胳膊把我捞了起来。我浑身湿透地趴在岸边,咳得撕心裂肺,一抬头,
就对上了陈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是他。他浑身也湿透了,
头发上的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再滑进汗衫的领口里。
他蹲在我面前,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眉头紧锁。“你没事吧?”我摇摇头,咳得说不出话。
他伸出手,似乎想帮我拍拍背,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最后只是默默地把我扔在岸边的衣服捞了上来。“以后离河边远点。”他说完,起身就要走。
“喂!”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叫住了他,“你为什么不接我的钱?”我就是不甘心,
我得问个明白。陈屹的脚步顿住了。他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帮你,不是为了你的钱。”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是为了什么?
”我追问。他又沉默了。这次,他没有再回答我,径直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的尽头,心里又气又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天之后,陈屹还是那个陈屹,沉默寡言,埋头干活,见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
眼神从不与我交汇。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不自觉地用眼睛去寻找他的身影。在田间地头,在晒谷场上,在知青点每一个角落。
我发现他干活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得比谁都多,休息的时候,
也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树下看书。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
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我甚至偷偷打听过他。
知青点的女知青们提起他,都是一副又爱又恨的表情。“陈屹啊,就是个闷葫芦,
可人家是真有本事,高中毕业,文章写得好,还会修拖拉机,公社的笔杆子都抢着要他。
”“可惜啊,成分不好,他家是地主,当年被斗得可惨了,他爸妈都没了,就他一个,
能活下来都不容易。”“是啊,要不然凭他的条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个对象。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有点疼。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掉进了河里,水很冷,刺骨的冷。陈屹把我救了上来,他抱着我,
用他的身体温暖我。他的怀抱很宽阔,很温暖,和他的人一样。
我在梦里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青草味。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的脸却烫得厉害。
我完了,我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03我开始变着法地接近陈屹。
今天借口请教他书里的问题,明天又“不小心”把水洒在他身上,帮他擦干净。
可他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许建功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来都给我带很多城里姑娘喜欢的时髦玩意儿,
什么发卡、雪花膏、的确良的布料。知青点的姑娘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围着我叽叽喳喳。
“舒兰,你福气可真好,许干事对你真没得说。”“是啊,人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又好,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只是笑笑,把那些东西分给她们,自己一件都没留。
许建功看在眼里,脸色越来越沉。那天,他又来了,把我叫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兰兰,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跟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来乡下之前,我无意中撞见他和另一个女的在公园里拉拉扯扯,举止亲密。
我当时气得跟他大吵一架,差点就去跟我爸说要退婚。“许建功,我们之间的事情,
以后再说。”我不想跟他多说。“是不是因为那个陈屹?”他突然说。我心里一惊,
“你胡说什么!”“我胡说?”许建功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天天跟在他***后面转,整个公社的人都看见了。舒兰,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他是什么身份!一个地主崽子,你跟他混在一起,是想让你爸的脸都丢尽吗?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得我生疼。“我跟他没什么!”我提高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最好是这样。”许建功的眼神变得阴鸷,
“兰兰,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你别想跑。”他说完,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挣扎,可他的力气太大了,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放开我!”“不放!
除非你答应我,以后离那个陈屹远一点!”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
陈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想从旁边绕过去。“陈屹!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他喊,“救我!”陈屹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身,
看着我和许建功,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许建功看到他,眼里的敌意更浓了,
抓着我的手也更紧了。“看什么看?泥腿子,这里没你的事,滚开!”陈屹没说话,
只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过来。他的眼神很冷,像淬了冰。“放开她。
”他走到许建功面前,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让你滚,
你听不懂人话吗?”许建功被他激怒了,挥起另一只手就要打他。我吓得尖叫起来。
可许建功的拳头还没落到陈屹脸上,就被陈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陈屹的手像一把铁钳,紧紧地箍着许建功的手腕。
许建功疼得脸都白了,嗷嗷直叫。“放手!***的放手!”陈屹没理他,只是转过头,
看着我,用眼神示意我。我趁机挣脱了许建功的手,跑到陈屹身后。陈屹这才松开手,
把许建功往前一推。许建功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形,指着陈屹,
气急败坏地说:“你……你给我等着!陈屹,我告诉你,你死定了!”他说完,
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捂着手腕,灰溜溜地跑了。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陈屹。
我躲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谢谢你。”我小声说。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离他远一点。”他说。“我知道。”“也离我远一点。
”他又说。我心里一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没回答我,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挣扎和痛苦。然后,他转身走了,
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捂不热的石头,他只是不敢。
因为他的身份,因为我的身份。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04许建功说到做到。
没过几天,公社就下了通知,说陈屹思想有问题,不适合留在公社当笔杆子,
把他调去看守水库。水库在深山里,离公社十几里地,荒无人烟,又潮湿又偏僻。
这明摆着是许建功在背后搞鬼,故意整他。知青点的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但没人敢说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冲到公社书记办公室,想为陈屹讨个公道。
书记一看到我,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呀,舒同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书记,
我想问问,为什么要把陈屹调去看水库?”我开门见山地问。书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哦,你说小陈啊,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他……嗯,需要多锻炼锻炼。
”他含糊其辞地说。“锻炼?谁不知道那是整个公社最苦最累的活!你们这是在打击报复!
”我气得口不择言。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舒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组织的决定,
是你能随便质疑的吗?你别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要是再这样胡闹,
我就只能把你现在的情况,如实地向你父亲汇报了!”他搬出了我爸。
我瞬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我知道,我再闹下去,不仅帮不了陈屹,
还会连累他,甚至连累我爸。我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陈屹走的那天,
是个阴天。他没什么行李,就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背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削挺拔。
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那么一个人,默默地朝山里走去。我站在知青点的门口,
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难受得无法呼吸。从那天起,我像是丢了魂一样,整天魂不守舍。
干活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看向通往水库的那条山路,盼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
一次也没有。半个月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跟知青点的负责人请了半天假,
借口说要去山里采草药,然后偷偷地朝水库的方向走去。山路很难走,崎岖不平,
我的脚上磨了好几个泡,疼得钻心。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快点见到他。走了快两个小时,
我才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水库,还有水库边上那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草屋。
陈屹正坐在屋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瘦了,也黑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沉默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吸了吸鼻子,朝他走过去。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我,愣住了。“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我……我路过。”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他看着我,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站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水是凉的,装在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我接过来,
一口气喝完了。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你……在这里还好吗?
”我先开了口。“挺好的。”他淡淡地说,“很清静。”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裤子上也沾满了泥点,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
可就算这样,他依然站得笔直,像一棵松树。我的心又开始疼了。“陈屹,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他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不关你的事。”“怎么不关我的事!如果不是我……”“舒兰,”他打断我,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什么意思?”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在这里,至少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他说,“我活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