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京城的喧嚣渐渐被一层朦胧的灯火晕染开来。
“醉仙楼”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堂中座无虚席，猜拳行令声、杯盏碰撞声混着跑堂伙计的吆喝，织成一片活色生香的市井图景。
萧奇宗被几个好友簇拥着，慢步踏上通往二楼雅间的木梯。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本是俊朗出挑的模样，眉宇间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像是蒙了层薄纱的月色，失了往日的清辉。
“我说世子爷，”身旁一个穿宝蓝长衫的富家子凑过来，手里还把玩着个玉佩，“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打从和离后，就总是这副神情厌厌的样子，莫不是得了什么烦心事？
莫不是后悔了？
我可记得你以前一首讨厌她，看不起她！”
另一个好友也跟着打趣：“难不成又是哪家的姑娘让咱们萧世子失了魂？
这可奇了，往常都是别人为你茶饭不思，今儿倒反过来了。
你家伊伊妹妹知道吗？”
说完发出逗趣的大笑。
萧奇宗黯然的勉强扯了扯嘴角，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说书先生醒木拍案的动静。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压下了周遭的嘈杂。
只听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客官，今儿个咱们不聊古今传奇，也不说江湖恩怨。
咱来说点新鲜的——各位猜猜，如今这京城内外，什么最流行？”
堂中顿时安静了些，有人起哄道：“莫不是西城刚开的胭脂铺？”
也有人喊：“定是镇北侯府新得的那匹汗血宝马！”
“也许是王家的公子又纳了哪家美人为小妾。”
“或者是天家的趣事也说不定。”
……堂中传来哄笑声。
说书先生笑眯眯地摇了摇手，又一拍桌子：“都不是！
眼下最时兴的，当属一位林小郎君的诗！
这几日但凡有井水处，就有人念他的诗，那叫一个风靡！”
说着，他拖长了调子，抑扬顿挫地吟了起来：“弱柳笼丝山笼纱，孤村寂寂晚烟斜。
莫望来路数千里，***敲门讨碗茶。”
这诗清淡如水墨画，带着股旅途的漂泊与随性，刚落音，堂中便有人低低叫好。
萧奇宗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忽然睁大，整个身子一动不动。
说书先生意犹未尽，接着吟道：“松影摇风山钓月，星天作被地为床。
一腔肝胆为谁热，拍马提枪望北疆。”
前句的悠然与后句的豪情猛地撞在一起，像一杯烈酒入喉，呛得人心头发热。
萧奇宗放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又蜷。
心像喂了麻沸散。
“还有还有，”说书先生越发起劲，摇头晃脑，桌案一拍，茶水西溅。
“人潮来往小街喧。
茶馆酒旗风不烦。
静听笑声南北句，晚霞点点挂朱幡。”
“立马阶前对寺门，钟声楼角无名存。
此番风雨此番夜，唯有塔光明晓昏。”
一首接一首，或洒脱，或激昂，或恬淡，或孤高，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酒楼里的脂粉气与铜臭味。
堂中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连跑堂的伙计都停下了脚步，怔怔地听着。
萧奇宗站在二楼栏杆边，楼下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水，听得不真切。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渐暗的天色上，那几诗句却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弱柳孤村，星天北望，小街晚霞，寺门塔光……这些山山水水的画页，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阿月奔赴的脚步，都是离他越来越远的量尺。
猝不及防他心像灌满了冬日的风，在每一个尘封的角落肆掠。
那几位好友还在议论着这突然走红的林小郎君，萧奇宗却没了心思搭话，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堵得发慌，堵得发酸，堵得好冷。
他原本以为自己厌倦的是婚姻枷锁，是这这京城的繁华与束缚，然而 ，此刻才恍惚明白，或许他的厌倦，是自己这颗早己失了方向的心。
夜渐渐深了，醉仙楼的客人也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醉汉还在胡言乱语。
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街外传进来，敲得人心头发沉。
萧奇宗独自坐在“听雨轩”后院的石凳上，西周静得能听见虫鸣。
方才趁着伙计收拾，他找掌柜花重金得来了抄录着那几首诗的纸，此刻正摊在膝上。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昏黄的孤灯照亮了纸上清秀的字迹。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些墨迹，指尖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风吹过，带着如秋的凉意，卷起纸角微微颤动。
萧奇宗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寂静的后院融为了一体。
只有那紧握的双拳，和眼底翻涌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昭示着他久久无法平静的心湖。
林小郎你好得很！
阿月……阿月……你还好么？
一滴泪飘洒在风中，飘洒在那淡淡的月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