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以为,我许清雅是地里刨食的,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们不知道,我爸的六十大寿,会变成他们程家此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这场梦魇的开端,不过是一条鱼。
一条被我婆婆丁雪兰用筷子尖戳得稀巴烂的,清蒸鲫鱼。
“你瞅瞅这个肉,都柴了,一股子土腥味,菜市场捡的便宜货吧?”
丁雪兰的声音尖细,像根绣花针,不扎死人,但专往你心尖上最嫩的那块肉里钻。
她那双画得精致的三角眼,死死地剜着桌上那盘鱼,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群蚊子。
我垂着眼皮,盯着自己面前那碗白米饭,一粒一粒地数着。
一,二,三,四……
手里的象牙筷被我攥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一截一截地泛出惨白色。
像死人的骨头。
“妈,这鱼是今天一早,我从市中心那家进口超市买回来的,空运的,新鲜得很。”
我的声音很轻,很稳。
三年了,我已经练就了这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
“进口超市?”
丁雪兰嗤地笑出了声,那声音像是漏了气的破风箱。
她把那双戳烂了鱼肉的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溅起几滴油星子,落在我手背上,微微地烫。
“哟,长本事了啊,还知道去进口超市了?怎么,你们乡下也通网了,晓得什么叫空运了?”
她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眼角的余光跟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剐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不就是拿着我们家程远的钱,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好在你那些穷亲戚面前显摆吗?我告诉你许清雅,我们程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算镀了金,也还是上不了台面。跟你那个家一样。”
又来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淬了毒的,带着冰碴子的嘲讽。
像一把钝刀子,在你身上来来***地割,不见血,但疼得钻心。
坐在我身旁的程远,我的丈夫,终于动了。
他用胳膊肘轻轻地捣了我一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央求和稀泥。
“哎呀,妈就那样,你多担待点,跟她计较什么。”
接着,他换上一副笑脸,夹了一大块自认为最肥美的鱼肚子肉,毕恭毕敬地放进丁雪兰的碗里。
“妈,您尝尝,清雅的手艺现在可好了。您别总说她,她压力也大。”
丁雪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用筷子把那块鱼肉扒拉到旁边的骨碟里,动作利落又嫌恶。
仿佛那不是一块鱼肉,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我可吃不惯这种‘家常菜’。”
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抱起胳膊,开始新一轮的念叨。
“想当初,给程远介绍的那些姑娘,哪个不是家里有头有脸的?别说做饭了,人家家里请的都是米其林餐厅退下来的大厨。哪像有的人,小门小户里爬出来的,眼皮子就那么浅,以为会做个破鱼,就是贤妻良母了?笑死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捏得我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子,刮得喉咙和肺管子生疼。
结婚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样的话,我听了没有一万遍,也有八千遍。
丁雪兰,退休前是国企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办公室主任,管着七八个人,养成了一辈子颐指气使的臭毛病。
她最大的骄傲,就是她自认为的“城里人”身份,和她儿子程远这份公务员的“铁饭碗”。
而我,在她嘴里,是“穷乡僻壤”里飞出来的“野鸡”。
我爸妈是普通工人,早早退休,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
这,就成了她可以肆无忌惮攻击我,践踏我尊严的最大武器。
“行了妈,吃饭的时候您就少说两句吧!”
程远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丝不耐烦。
他这一丝不耐烦,就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丁雪兰瞬间就炸了。
“怎么着?翅膀硬了?我还说不得你了?”
她把炮火瞬间对准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嗓门陡然拔高了八度。
“程远我告诉你,妈是为你好!娶媳妇,是要娶个能帮衬你的,不是娶个拖油瓶回来伺候的!你看看你王阿姨的儿媳妇,人家娘家直接陪嫁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就在你单位旁边!你再看看你的这个!”
她说着,用下巴点了点我的方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发了霉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我再也忍不住了。
那根在心里紧绷了三年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我放下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餐厅里的水晶吊灯光芒璀璨,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妈,您说得对,我娘家是穷,没钱陪嫁市中心的房子,也没给程远的事业带来任何帮助。”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我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说清楚。
“可我嫁给程远,不是为了图你们家有钱有势。我爸妈把我养这么大,教我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觉得,这比什么房子车子,都重要。”
丁雪兰大概是没想到,我这只被她拔了毛的鸡,竟然还敢顶嘴。
她愣了一秒,随即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扭曲起来。
“嘿!你还有理了是吧?你这是在教训我?许清雅,你给我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吃的、住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们程家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大声嚷嚷?”
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红木餐桌上,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
“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跟长辈顶嘴?果然是没家教的野丫头!烂泥扶不上墙!”
“妈!”
程远也猛地站起来,挡在我们中间,一脸的为难和焦急。
“您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少说两句?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丁雪兰的嗓门更大了,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她要是有本事,就别住我的房子,别花我儿子的钱啊!让她自己出去买房啊!你看她买得起吗?她那个穷鬼爹妈,能从牙缝里抠出一个子儿来吗?”
“够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
整个餐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丁雪兰和程远,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丁雪兰那张因愤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脸,看着她嘴角那抹得意的、刻薄的冷笑,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道:
“这个家,我确实住够了。”
“您的房子,您的儿子,我许清雅,高攀不起。”
说完,我没有再看程远一眼。
那个在我被羞辱时,永远只会让我“担待点”的男人,那个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永远选择站在他妈身后的男人。
我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转身,抓起玄关的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了整整三年的家。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