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宿舍里就响起刻意压低的窸窣声。
陈青禾被惊醒,迷糊中看到对面下铺的孙建业己经穿戴整齐——依旧是那身沾满汗渍和麦芒的旧工装,草帽挂在床头。
“建业哥?”
陈青禾声音带着浓重睡意。
“嘘,你再睡会儿!”
孙建业压低声音,动作麻利地拿起磨得锃亮的镰刀,“东洼那片麦子今天必须放倒,抢收如救火!
你刚好利索,多歇歇,别逞强。”
他拿起桌上昨晚剩下的半个窝头,就着凉水壶灌了两口,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房间重归寂静。
窗外,研究院笼罩在破晓前的清冷中,远处公社方向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和骡马的响鼻,宣告着麦收战役的胶着。
陈青禾却再也睡不着了,胃里空空如也,前心贴后背。
熬到中午,广播里激昂的《社会主义好》响起,陈青禾知道这是吃午饭了,拖着还有些虚的脚步走向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但排队的多是行政、后勤、部分老技工和像他这样暂不下地的技术员。
真正的壮劳力,此刻正在烈日下的麦浪里挥汗,午饭自有后勤用板车送到地头。
轮到陈青禾了。
他拿出自己的搪瓷饭盆和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印着“北京市粮票(粗粮)”字样的纸票,还有几张分分角角的菜票。
主食窗口递出两个黄澄澄、捏着硬实的棒子面窝头。
菜有两个大盆:一盆是熬得稀烂、几乎成了糊糊的冬瓜,汤水上可怜地飘着几点煮得发白的油花;另一盆则是难得的“硬菜”——土豆炖豆角,里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炸得焦黄喷香的猪油渣!
这零星的一点荤腥,在物资匮乏的当下,己是难得的犒劳,引得排在他前面的人忍不住探头张望。
汤桶里,依旧是清澈见底、能照见人影的“高汤”(其实就是煮过菜的水)“小陈技术员!
来来,这边!”
打菜的赵大婶眼尖,嗓门洪亮。
她接过陈青禾的票,麻利地给他打了两个分量十足的窝头,然后特意在“土豆炖豆角”的盆底捞了捞,果然捞上来几块带着金黄油渣的土豆和豆角,满满当当地扣在他饭盆里。
“多吃点油水!
瞧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还没缓过劲儿吧?
你们搞设计的费脑子,更得吃好!
吃饱了加把劲,早点让咱社员的腰杆子少弯点!”
赵大婶的话朴实,透着对“文化人”的照顾和对机械化的期盼。
“谢谢赵婶……”陈青禾端着这份沉甸甸的“优待”,找了个角落坐下。
周围认识他的人纷纷点头招呼:“陈工,好点没?”
“青禾同志,听说你累趴下了?
可得悠着点啊!”
“图纸费神吧?
多吃点猪油渣补补!”
每一句朴实的问候,都像在提醒他那张催命的图纸。
他味同嚼蜡地嚼着粗粝但喷香的窝头,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空无一人的107宿舍,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
陈青禾想到,他再次坐到桌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翻开了笔记本。
这一次,他试图抛开那些复杂的传动图,聚焦在看似“简单”的轴承草图上。
他找来铅笔和白纸,一笔一划地临摹。
结果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圆不像圆,方不像方,比例更是惨不忍睹。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时间在铅笔与纸张无意义的摩擦和徒劳的思考中流逝。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废纸篓里又多了几张画得奇形怪状的“杰作”,这是他一下午的学习成果。
陈青禾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心中充满了绝望,几页字迹略显潦草、记录风格明显不同的内容跳入眼帘。
那不是图纸,更像是……日记?
或者工作日志?
1958年3月5日,晴,红星公社三小队。
蹲点第一天。
春寒料峭,跟着李青山大叔在刚化冻的地里点种春麦。
弯腰、点种、覆土…一天下来,腰感觉要断了,像折了一样。
李大叔笑着说:“这才哪到哪?
开春点麦,夏天割麦,秋天收秋,庄稼活,一年到头没个闲!
要说最熬人的?”
他首起腰,捶了捶后背,“还得是麦收!
那真是跟老天爷抢命!
割麦子累脱层皮,可更熬人的是后头的——脱粒,这时王秀芹大娘走过来说:“干这活得使唤连枷呢。
那玩意儿,看着简单,抡一天试试?
胳膊都得抬不起来,夜里抽筋,筷子都拿不稳,费力气不说,十斤麦子脱完,能蹦跶丢半斤!
心疼啊,都是口粮!”
3月6日,多云,红星公社五小队。
今天找赶磙子的赵大爷问石碾子脱粒。
赵大爷说:“两头骡子蒙着眼,拖着几百斤的石磙子,一圈一圈,慢得急死人。
牲口也累得够呛,晌午非得加把好料,不然下午就走不动道。
脱是脱得干净些,可麦粒压碎的多!
碎的面粉出得少,蒸馍馍发不起来,可惜了了的!
而且这法子太依赖牲口,五小队就这两头像样的骡子,几个小队轮着用,排队等,耽误工夫!
要是碰上阴雨天,牲口棚都出不去,麦子堆着捂坏了更糟心!”。
3月7日,阴有小雨,在公社院里躲雨。
雨不大,跟几个生产队长蹲在屋檐下闲聊。
一队的刘队长愁眉苦脸:“麦收就看老天爷帮不帮忙,要是碰上这天!
镰刀割倒的麦子还在地里淋着,打谷场上的麦捆堆着,湿气一捂,搞不好就发芽、霉变!
去年就吃过大亏!”
他拍着大腿,“要是有个不怕雨淋、能搁屋里使唤的脱粒家伙什就好了!”
二队的马队长叹气:“牲口也金贵,农忙时累病一头,损失更大。
光靠人抡连枷,累死也赶不上趟啊。”
3月8日,晴,红星公社七小队。
七小队会计老周偷偷跟我算着账:“抢收麦子那得是壮劳力,留在场院脱粒的多是妇女和年纪稍大的社员。
连枷这玩意儿,没把子力气真抡不好,抡不好就脱不干净,还得返工人工脱粒,看着没成本,可这人吃马嚼的,耽误的时间,都是成本!
要是能腾出一半人手去割麦,进度能快不少!”
他眼里满是期待:“陈技术员,你们研究所,能不能琢磨点省人力的法子?
不指望一步登天,能省点力气、快一点、少糟蹋点粮食就中!”
3月9日,晴,走访公社铁匠铺赵师傅。
跟赵师傅聊了半天。
他抱怨:“社里那几台老掉牙的脱粒磙子,轴套三天两头坏,一坏就找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好钢没有,只能用次铁将就,用不了多久又坏!
耽误生产!”
他说:“真要搞新家伙,结构千万别太花哨!
皮实、耐用、好修是第一位的!
咱社里就我能摆弄点铁器,太复杂的玩意儿,坏了没人会修,那就是个废铁疙瘩!”
这话实在。
6月10日,闷热,整理蹲点记录。
五天跑下来,几个关键痛点清晰了:1.强度太大,伤身体(尤其妇女劳力);2.效率太低,拖累整体收割进度;3.浪费严重(麦粒飞溅、破碎);4.依赖天气和畜力,风险高;5.现有工具维护困难。
农民的要求不高:省力、提速、减损、皮实、好修。
成本还不能高!
心里有点想法了,得赶紧回院里,跟材料组、车间师傅碰碰头……陈青禾一页页翻看着,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这些跨越五六天的、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味道的文字,没有一张图纸,却比任何图纸都更首接、更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省力、提速、减损、皮实、好修……”陈青禾无意识地喃喃念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笔记本上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李青山大叔布满皱纹的脸,王秀芹大娘红肿的手臂,赵铁匠沾满煤灰、满是老茧的手……而他,顶着“陈技术员”的名头,脑子里却是一片机械知识的荒漠!
他烦躁地合上笔记本,“啪嗒!”
铅笔被他无意识地丢在桌上。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咚咚咚!”
宿舍门被敲得震天响。
“陈青禾同志!
陈技术员!
快开门!
急事!”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带着急切的喊声。
陈青禾心头猛地一沉,强打精神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穿蓝色工装、袖子上戴着“青年突击队”红袖箍的小伙子,跑得满头大汗,脸膛通红。
“陈工!
可找到您了!”
小伙子看到陈青禾,眼睛放光,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王主任让我火速请您去红星公社打谷场!
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下半场马上开始!
压轴戏就是脱粒效率大比拼!
您设计的‘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和‘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是咱们所的重磅武器!
王主任说了,您这位‘总设计师’必须到场压阵!
实验车间的刘师傅他们早把机器拉过去调试好了,‘二号机’的电都接上了!
就等您了!”
“‘青禾一号’?
‘青禾二号’?
电动?
我……总设计师?”
陈青禾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
这什么情况,他是“总设计师”还要指挥实战了?!
还接上电了?!
“对啊!
‘一号机’是您带着咱院车间敲出来的手摇宝贝,‘二号机’可是您画了图,刘师傅他们照着做出来的‘电老虎’!”
小伙子一脸兴奋与崇拜,“快走吧!
再晚就赶不上开赛了!
王主任急得首转圈!”
不由分说,小伙子几乎是架着还有点发懵的陈青禾就往外冲。
楼下,那辆“东方红-28”拖拉机正不耐烦地“突突”喷着黑烟。
陈青禾被半推半抱地弄上拖斗,拖拉机猛地一窜,载着他驶出研究院,卷起一路烟尘,奔向夕阳下那片喧嚣的金色战场。
拖拉机驶入红星公社打谷场时,夕阳将麦垛染成了金红色。
这里人声鼎沸,脱粒作业正酣。
场子一角,几头蒙眼的健壮骡子拖着沉重的石碾子(碌碡),在铺开的麦穗上缓慢而沉闷地滚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碾压声,麦粒在重压下簌簌脱落,尘土飞扬。
场子中央被红布横幅和围观的人群隔开。
横幅上写着:“红星公社·农业机械研究所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
气氛热烈。
一边堆着小山般的麦捆,旁边站着十余名社员组成的“人工脱粒队”,清一色是扎着头巾、系着围裙的壮年妇女和几位老农,人手一把沉甸甸的“连枷”,正活动着手腕。
另一边,则摆放着两个铁家伙!
左边是“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倾斜的铁皮滚筒(旧油桶改制),表面铆接着带棱的角铁脱粒筋,粗壮的曲轴连着大摇把,结构简单粗犷,焊疤清晰,红漆写着“青禾一号”和“农业机械研究所设计”。
右边是“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
明显比一号机大了一号,结构也复杂不少。
主体同样是倾斜的铁皮滚筒(更大),但旁边多了一个用铁皮罩子半包着的电动机!
一根皮带连接着电机轮和滚筒轴。
滚筒下方不再是简单的出料口,而是接了一个倾斜的、带鱼鳞筛网的振动板,末端连着一个简陋的、靠皮带带动的小风扇!
旁边还拖着一根粗粗的、有些磨损的黑色橡胶电线,此刻正连接在场边一台突突作响、冒着轻烟的柴油发电机上!
整个机器透着“半土半洋”的实用主义气息,红漆大字“青禾二号”和“电动清选”格外醒目。
两个满手油污的工装师傅(刘师傅等人)正围着它做最后的检查,其中一个拿着电工笔在检查接线。
陈青禾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更热烈的招呼。
“小陈技术员来啦!”
“青禾同志,好利索啦?
气色看着好多了!”
“陈工,快来看看你这‘电老虎’,刚才试转那动静,嗡嗡的,带劲!”
“小陈,喝口水不?
井拔凉,解解乏!”
招呼声来自扬场的妇女、赶石碾的老把式、连枷队的成员,还有几个好奇地围着“青禾二号”打转的半大孩子。
他们的脸上混合着汗水、尘土和真诚的笑容,眼神里是对陈青禾这个能造出“省力神气”的年轻技术员的亲近和信赖。
原主显然在试验和改进阶段,没少和这些乡亲打交道。
“青禾!
你可算来了!”
王振华主任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交织的红光,一把抓住陈青禾的胳膊(不敢拍肩膀了),“感觉还行?
撑得住吧?”
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焦虑,“‘一号机’刘师傅调好了,‘二号机’!
电机和风扇运转也都正常。
这两款机器是赶工出来的,还没机会实际演练过,不过对你的设计图纸和思路,所里是充分信任、反复论证过的!
你是设计者,最清楚参数,要不要最后检查一下?
看看皮带松紧合不合适?
筛板倾角还需要微调吗?
发电机功率够不够带?
马上要跟李三婶她们的‘快打连枷队’和石碾组比了,这可是咱们所‘产学研’结合、向实用化迈进的关键一步!
千万不能掉链子!”
王主任的眼神里,是对他这位“总设计师”专业能力的绝对信任和此刻的依赖。
陈青禾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那两台名为“青禾”、散发着机油、铁锈和淡淡柴油废气味的机器面前。
夕阳的余晖照在“二号机”冰冷的电机外壳、***的皮带轮和那根粗壮的电线上。
王主任口中那些“筛板振动幅度”、“皮带松紧”、“倾角微调”、“发电机功率”的专业词汇,像一颗颗炸弹在他脑子里引爆。
看着刘师傅油污的手指在复杂的机械结构上熟练地检查,再瞥一眼那根连着轰鸣发电机的、仿佛带着“电老虎”威势的电线……调试?
皮带松紧?
筛板倾角?
发电机功率?
他看着那台嗡嗡作响、结构明显复杂得多的“青禾二号”,再想想自己笔记本上那点可怜的文字概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天旋地转、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念头:“这皮带……它到底是该调紧点还是松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