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苏瑾的修复室里是凝固的。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被她称之为“时间”的味道——陈年宣纸的沉香、矿物颜料的泥土气息与松节油清冽的醇香,三者交融,仿佛能嗅到岁月被风干后的肌理。
午后三点的阳光,被厚重的遮光帘切割成一道精准的光束,恰好落在她手下的古画《山河欲晓图》上。画卷上,一道细如蛛丝的裂痕,是这幅沉睡了四百年的山河,唯一一道叹息。
苏瑾手执一支特制的缂丝刀,刀尖薄如蝉翼。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与画中那即将破晓的微光同频。在这里,她不是修复师,而是时间的缝补者,是历史的耳语人。
她的世界,绝对安静。
直到一声“吱呀”的哀鸣,沉重的实木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推开,撕裂了这片宁静。
苏瑾的手腕猛地一凝,刀尖在距离画卷零点零一毫米处堪堪停住。一滴冷汗,从她光洁的额角缓缓滑落。
她蹙起眉,抬起眼。那双总是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愠怒。
闯入者是美术馆的老馆长,那个一辈子都活得比宣纸还体面的老人,此刻却像一棵被狂风吹折的老树,脸上写满了仓惶与灰败。
“小瑾……”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天,要塌了。”
苏瑾缓缓放下缂丝刀,动作依然平稳,仿佛想用自己的镇定,去粘合老馆长那颗已经破碎的心。她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张素净却风骨凛然的脸。
“馆长,坐下说。”她的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
“嘉禾资本……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老馆长一拳砸在工作台上,震得瓶罐轻颤,“他们要整体收购美术馆!董事会那群只认钱的家伙,已经……已经准备签字了!”
嘉禾资本。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苏瑾心脏最深处那块结了痂的旧伤。
她当然知道嘉禾资本。那是金融圈的顶级掠食者,以闪电战和焦土政策闻名。凡是被它盯上的猎物,从无生还。
“他们的负责人,四点钟会过来。”老馆长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她守护了三年的那幅画,“小瑾,我知道……这对你,对这幅画,都太残忍了。”
苏瑾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画中山河静默,晨曦未明,一如眼下的绝境。
她沉默了三秒,然后拿起一块天鹅绒,动作轻柔地盖住了画卷,像是为一位逝者合上双眼。
“我知道了。”她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我去会会他。”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这片沉睡的山河,变成一张冰冷的财务报表。
……
下午四点整。
三下精准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节奏。
苏瑾站在窗边,背对着门。
她没有应声。
门被径直推开。
一股冷冽、强势的气息瞬间涌入,霸道地“殖民”了这间满是书卷气的修复室。那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而是昂贵的乌木、皮革与雪茄混合后,沉淀在顶级羊绒大衣上的,权力的味道。
紧接着,是意大利手工皮鞋踩上百年木地板的声音。那“嗒、嗒、嗒”的节奏,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自己的领地,也像是在敲打着她的心脏。
“苏瑾,”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十年了,你还是喜欢躲在这些故纸堆里,给过去的人和事,缝缝补补。”
那声音,像一杯窖藏多年的烈酒,穿过十年光阴,精准地灼烧着她的耳膜。
苏瑾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她缓缓转身,将自己置于逆光之中,用阴影藏起脸上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男人就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一套剪裁完美的Ermenegildo Zegna深灰色西装,像一副为猛兽量身定制的华丽枷锁,将他身上那股原始的攻击性收敛得恰到好处。
他的脸,比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褪去了所有少年气,只剩下被权力和时间淬炼出的深沉与锋利。薄唇紧抿,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正隔着数米的距离,牢牢地锁定着她。
像一头优雅而耐心的狼,终于在狩猎的终点,见到了自己等待已久的猎物。
沈川。
她用十年都未能彻底清除的顽疾,如今以“不速之客”的身份,站在了她的王国门口。
“原来嘉禾派来的,是沈总。”苏瑾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客气得像是在面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真是,稀客。”
沈川缓步走近,目光极具侵略性地扫过这间屋子,最后,落在那块盖着画作的天鹅绒上。
“《山河欲晓图》?”他一眼看穿,“我请佳士得的专家做过评估,修复完成后,市值至少一亿五千万。作为资产包里最亮眼的一项,我很满意。”
“资产包”。
这个词,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却像一块巨石,砸在苏瑾的心上。
她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他与工作台。这是一个修复师下意识的守护姿态。
“沈总大概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用市值来衡量的。”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比如历史,比如敬畏。”
“是吗?”沈川的视线从那块绒布上抬起,重新聚焦在她脸上,眼神深不见底,“可你忘了,是你亲口教我,苏瑾。你说,怀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最无用的情绪。”
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被瞬间打破。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他微微倾身,与她平视,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耳语:
“怎么,十年过去,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
轰的一声。
苏瑾脑中紧绷的弦,断了。
十年前那个雨夜,她就是用这句话,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原来,他不是忘了。他是一笔一划,都刻在了心里,只等今天,连本带息地还给她。
这不是一场商业收购。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算。
她的手在身侧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灭顶的窒息感。
“公是公,私是私。沈总,我们谈公事。”
“好,谈公事。”沈川直起身,瞬间又变回那个运筹帷幄的资本家。他从身后助理手中接过一份文件,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决绝而响亮。
“这是收购方案,美术馆,连同里面的每一件‘资产’,我全都要。”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至于你,苏老师——作为这座美术馆里,最重要的一件‘活的藏品’,去或留,你自己选。”
这是宣告,是施舍,更是极致的羞辱。
苏瑾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三天。”沈川丢下最后的通牒,转身,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走到门口,他停步,侧过脸,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冷硬的线条。
“苏瑾,别让我等太久。”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火燎般滚烫的温度。
“毕竟,为了一件藏品,我已经等了十年。”
门被合上,隔绝了一切。
修复室里,死寂一片。
苏瑾僵立许久,才缓缓伸出手,翻开了那份仿佛带着沈川体温的并购方案。
扉页上,一行冰冷的黑体字,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悍然映入她的眼帘。
她知道,这不是战书。
这是猎人,为她布下的,一个无处可逃的陷阱。
而她,就是那只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但即便是猎物,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