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在破旧的木桌上摇曳,将雷辰和雷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屋外,山风呼啸着穿过寨子的木栅栏,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父亲雷岳还没有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廉价的麦酒酸味,混杂着草药淡淡的苦涩。
这味道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兄弟二人包裹其中,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雷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手指因为常年做些不需要接触人的粗活——比如劈柴、搬运——而显得有些粗糙。
他慢慢握紧,又松开,试图捕捉晚饭时在广场上那转瞬即逝的奇异感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洞,以及皮肤下那无所不在的、细微的针刺感,仿佛无数的细小的冰碴混在血液里流动。
“别想了。”
雷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拿起桌上一个豁口的陶碗,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碗水,递给雷辰,“喝点水,早点睡。”
雷辰接过碗。
在传递的刹那,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姐姐的手指。
“嘶…”雷莹又是极轻地抽了口气,条件反射般缩回手,碗里的水晃出来一些,打湿了她的粗布衣襟。
雷辰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下去。
“没事的,小刺。”
雷莹立刻笑起来,仿佛刚才那一下根本不存在。
她甚至伸出手,用指背极其快速地、轻柔地蹭了一下雷辰的脸颊,那动作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是姐姐自己没拿稳。”
那一下触碰,短暂而真实。
刺痛感依旧有,却奇异地被一种温暖的底色中和了。
雷辰知道,整个灵泉寨,只有姐姐会这样碰他。
别人要么畏如蛇蝎,要么就像林皓那样,带着恶意的好奇想来试探。
他沉默地喝着水,眼睛却看向姐姐刚才缩回去的手。
那双手,并不像寨里其他同龄女孩那样细腻,指关节有些粗大,手背上甚至有几道浅浅的白色旧疤。
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这个家,从五年前开始,就几乎是靠姐姐一双手撑起来的。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母亲生产那晚,屋里传来的凄厉惨叫和诡异绿光,然后是产婆满手鲜血、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喊着“不行了……藤蔓……刺出来了……”是父亲一夜之间垮掉的身影,那个曾经能引动空气发出音爆、笑声爽朗的男人,变得佝偻、沉默,然后很快被酒瓶吞噬。
空气中开始常年弥漫劣质麦酒的臭味。
是父亲第一次醉酒后,红着眼睛瞪着他,骂出的那句“怪物!
是你害死了她!”
然后挥过来的巴掌。
那时他吓傻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当时才十岁的姐姐,尖叫着扑过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背嵴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巴掌。
他记得姐姐当时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把他抱得更紧,一遍遍地说:“爹你醉了!
不是弟弟的错!”
后来,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
姐姐总是及时出现,挡在他身前。
有时父亲会愣住,然后更加崩溃地哭嚎;有时则会骂得更凶,甚至抓起手边的东西砸过来。
姐姐从不还手,只是死死护着他,首到父亲力竭瘫倒,或者被闻声赶来的邻居劝走。
雷辰曾经偶然看到过,姐姐在换衣服时,背嵴和手臂上那些澹澹的青紫色淤痕。
他问过,姐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不小心撞的。
他还知道,姐姐其实很厉害。
寨里采药队进山,偶尔会遇到变异的野猪或者毒藤,姐姐总能平安回来,有时还能带回特别珍贵的药材。
他听人私下议论过,说雷莹那丫头觉醒的是“硬皮术”,运气好,皮糙肉厚耐折腾。
可他从未见过姐姐在他面前使用任何灵能。
一次都没有。
她给他的每一次抚摸,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为了保护他而承受父亲的打骂,用的都是最纯粹、最柔软的血肉之躯。
“姐……”雷辰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其实……可以不用那样的。”
“嗯?”
雷莹正在收拾父亲的酒壶,闻言回过头,脸上带着询问。
“你的能力……硬化的话,碰我就不会痛了吧?”
雷辰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用……被我爹打到。”
雷莹的动作顿住了。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雷莹才走过来,再次坐到他面前。
她没有尝试去碰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柔却坚定。
“小刺猬,”她轻声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那层硬壳,是留给外面那些危险的。
在家里,在你面前,我只是你姐姐。”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痛楚,但很快被更强大的温柔覆盖。
“那点痛,提醒着我你在那里,是真实的。
姐姐不怕痛。”
雷辰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样子。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
本就不是很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寒冷的山风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瞬间灌满了整个小屋。
雷岳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眼睛红得吓人。
他几乎是栽进来的,一把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桌上的油灯剧烈摇晃,险些翻倒。
“爹!”
雷莹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地将雷辰挡在身后,脸上露出了戒备和担忧交织的神情,“你怎么淋雨了?
快擦擦……滚开!”
雷岳粗暴地一挥手臂,打开雷莹递过来的布巾。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雷莹身后的雷辰,那目光里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值钱了……哈哈……终于值钱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
雷莹的心猛地一沉:“爹,你在说什么?
什么值钱了?
你又去赌了?”
雷岳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摇摇晃晃地朝着雷辰逼近,嘴里反复念叨:“怪物……灾星……总算有点用了……债能还清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雷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拼命挡在雷辰面前,不让父亲靠近。
“做了什么?”
雷岳勐地抬头,狞笑起来,“我把这个祸害卖了!
卖给孙老五了!
他说外面有大人物就喜欢收集这种怪胎!
子时!
子时就来后山废屋拿货!
我的债就两清了!
两清了!
哈哈哈哈哈!”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
雷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卖了?
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像牲口一样卖了?
卖给那些来路不明、据说和掠夺者有勾结的人?
无边的寒意瞬间攫取了她,比屋外的风雨更冷。
而雷辰,则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父亲,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无法理解听到的话。
卖了?
我?
“畜生!”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雷莹平时温柔嗓音的尖叫迸发出来。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推了雷岳一把,“他是你儿子!
你怎么能!
你怎么敢!”
雷岳被推得一个趔趄,醉醺醺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但随即被更大的暴怒取代:“儿子?
我没有这种怪物儿子!
要不是他!
阿沅怎么会死!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都是他!
都是他!”
他嘶吼着,竟然抬起手,又要朝雷辰打来!
这一次,雷莹没有再用身体去挡。
她的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唰!
一层肉眼可见的、粗糙如老树皮般的纹路瞬间覆盖了她迎向父亲手臂的皮肤,颜色深沉,透着岩石般的质感。
砰!
雷岳的巴掌砸在那覆盖着树皮纹路的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如同打中了一截坚实的木头。
“呃!”
雷岳痛呼一声,醉意都被震散了大半,捂着手腕惊骇地看着女儿手臂上那非人的变化。
雷莹收回手臂,那树皮纹路迅速褪去,恢复成原本的肌肤,只是被击打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痕。
她不再看父亲一眼,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雷辰的手腕——这一次,她掌心覆盖着那层坚硬的古树肤甲,那细微的针刺感消失了。
但雷辰却感觉到姐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们走!”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决绝,“现在就走!
离开这里!”
她几乎是拖着雷辰,冲进里屋,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扯出一个小小的、早己准备好的包袱,然后又毫不犹豫地拉着雷辰冲向屋后那扇破旧的小门。
“站住!
你们敢走!
我的债怎么办!”
雷岳反应过来,嘶吼着想要追赶。
雷莹头也不回,一脚踹开后门。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两人脸上。
门外是漆黑一片、狂风呼啸的深山,如同张开了巨口的猛兽。
雷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充满酒臭和绝望的家,看了一眼那个变得无比陌生的父亲,眼中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雨水滑落。
然后,她紧紧攥着弟弟的手,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雨更大了,彻底吞没了两个逃亡的身影,也淹没了身后木屋里传来的、绝望而疯狂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