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又在擦那枚戒指了。
夜深人静,客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她蜷在沙发角落,头低垂着,手里捏着那块细绒布,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擦拭着无名指上的铂金圈。动作很轻,近乎一种执拗的抚摸,指环在微弱光线下偶尔掠过一丝冷而钝的光。
我站在卧室门口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这已经是这个礼拜的第三次了。
那枚婚戒,她自戴上起就从未摘下过,连洗澡洗碗都戴着,她说要让它变成身体的一部分,烙进骨血里。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只是戴着,偶尔指间转一圈,脸上便会漾开一种柔软的光泽,而不是像现在,仿佛上面沾了什么永远擦不掉的脏东西,需要这样夜深人静地、近乎偏执地清理。
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像初春化雪时第一脉潺潺的溪水,清澈见底,连鹅卵石都被浸润得温润。在艺高做音乐老师,学生们都爱她,说她说话的声音像钢琴低音区流出来的旋律。我们结婚五年,日子过得清浅平静,像一本摊开的、洒满阳光的书页。
直到那个叫周叙的男生转来。
一切都变了。
我咳了一声,故作刚醒的沙哑:“薇薇,还不睡?”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迅速将手藏到身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我如今越来越熟悉的、略带仓促的笑:“就来了。指甲有点刮丝巾,我擦擦就好。”
借口。那戒指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但我没戳穿,只是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很晚了,明天还有课。”
她的手在身后,那枚戒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硌着她,也硌着我的心。
周叙。那个家世显赫的转学生。第一次听说他,是林薇饭桌上略带无奈的笑谈,说有个新来的男生,天赋极高,就是性子有些骄纵,送的谱夹都是镶金边的,吓死人。
后来,她的无奈变成了困扰。“他又送了,一条钻石项链,说是祝贺我生日,我连盒子都没拆就退回去了……这孩子,怎么说都不听。”
再后来,她不再提他了。只是下班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疲惫,眼神里常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恍惚。问她,只说期末汇演,排练忙。
直到那次,我帮她收拾教案,从里面滑出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是张狂潦草的字迹:老师,你的手只弹练习曲太可惜了。它该配更好的东西。
落款是一个嚣张的Z。
我拿着纸条的手有点凉。林薇进来看到,脸色唰一下白了,抢过去揉成一团,声音发虚:“学生……恶作剧的。你别放心上。”
恶作剧?什么样的恶作剧,能让一个温婉从容的人,连听到突然响起的手机***都会惊得跳起来?
我私下问过她关系最好的同事张老师。张老师言辞闪烁,最后只叹口气,压低声音:“你们家林薇……就是太招人了。那个周叙,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有势,被惯得没边了,盯上林薇了。堵过她几次,在琴房……话说得挺难听。我们上报过,可他家里……哎,反正快毕业了,忍忍吧,别惹那种人。”
忍忍?
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做噩梦。细碎的呜咽从枕边溢出,我打开台灯,她满头冷汗,嘴唇哆嗦,手指死死揪着被子,像是在挣扎,含混地呓语:“……别……黑白键……走开……黑影……”
我轻轻推醒她。她睁开眼,瞳孔里全是未散的惊恐,看到是我,猛地扎进我怀里,身体冷得像冰,细细地抖。
“怎么了?梦到什么了?”我拍着她的背。
她只是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去,声音闷哑:“忘了……就……好多黑白键……压过来……没事,睡吧。”
她背对着我躺下,肩膀紧绷着。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
第二天,我去了趟五金店。然后,在她每天背着的、我送她的那个米色通勤包最内层的夹袋里,悄悄放进了那只黑色的、比一节电池大不了多少的录音笔。
我需要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需要证据,而不是她强撑的“没事”和夜里恐惧的颤抖。
那一天,我在学校里魂不守舍,课间无数次掏出手机,又强迫症般锁屏。下午四点,她最后一节专业课。四点五十,下课。通常她会批改会儿作业,五点半左右离开。
五点十分,我的手机连接了录音笔的终端。
起初是嘈杂的脚步声,学生的说笑,椅子拖拉,然后是林薇温和的声音,叮嘱着作业细节。声音渐渐散去,关门声。一段寂静,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
看来今天没事。我几乎要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
是门锁落下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提。
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懒散的笃定,一步步靠近。
“他们都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嗓音略低,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周叙。
林薇的呼吸明显一滞:“周叙?你……你怎么还没走?请你出去。”
“出去?”他轻笑,那笑声像毒蛇滑过肌肤,“老师每次都这句话,能不能换点新鲜的?比如,‘周叙,你好帅’,或者,‘周叙,我喜欢你’?”
“请你自重!立刻出去!”她的声音绷紧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师长的威严。
“自重?”他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那东西多少钱一斤?能买下你吗,老师?”
一阵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像是她后退,他却逼近。
“别躲啊。老师,你弹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怕我的。”他的声音压低了些,黏腻,充满恶意的好奇,“哎,你每天下班,那个……你丈夫,是怎么接你的?开他那辆十万块的国产车?还是挤公交?”
林薇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这跟你无关!”
“怎么无关?”他的语调倏然冷了下去,“我看着呢。他普普通通的一个上班族,凭什么?”
更剧烈的摩擦声,伴随着林薇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被抓住了手腕或是胳膊。
“放开!周叙!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喊啊?”他嗤笑,有恃无恐,“这层楼现在除了我们,连只耗子都没有。你忘了上次了?而且,喊来了人,你怎么说?我说我只是在向敬爱的老师请教乐理问题,谁信?嗯?大家是信我,还是信你?”
她的喘息变得急促,带着绝望的泣音。
一阵沉默,只有挣扎时衣物窸窣和身体碰撞桌椅的轻微闷响。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让我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杀意的声音。
他似乎是凑到了极近的地方,气息几乎要喷在麦克风上,声音轻得邪恶,带着一种玩弄猎物般的残忍惬意。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低头,目光落在她颤抖的无名指上。
“老师,你丈夫……”他轻笑,那笑声又冷又黏,像沼泽里冒出的毒泡,“……好像很普通啊。”
指尖划过金属的细微摩擦声,通过录音笔清晰地传出来。他在抚摸那枚戒指。抚摸我视若神圣、她日夜擦拭的婚戒。
“啪!”一声清脆的拍打声,似乎是林薇猛地打开了他的手。
紧接着,是他不怒反笑、更加愉悦的低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进我的耳膜,砸碎我最后的理智:
“你以为结婚了我就没办法了?”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裹挟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势在必得。
“我可以等。”
“等到你愿意为止。”
衣料更大的摩擦声,似乎是一个纠缠的拥抱或禁锢,混杂着她压抑到了极致、终于漏出来的细微啜泣,像受伤的小兽,绝望地被困在陷阱里。
还有……一声近乎不可闻的、湿濡的轻响。像是一个吻,粗暴地落在她的头发上,或是颈侧。
录音笔里,只剩下他逐渐远去的、从容的脚步声,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
以及,之后漫长死寂里,她一个人再也无法抑制的、破碎的、低低的呜咽。
那呜咽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的心脏里反复绞剐。
我坐在办公室里,浑身冰冷,手指僵硬得握不住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映出我煞白扭曲的脸。
普通的上班族。
很普通。
十万块的国产车。
等到你愿意为止。
那声啜泣。
那声轻响。
……
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上刮出刺耳的尖叫。办公室里其他同事惊愕地看过来。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提前回家。我必须立刻回家。
油门踩到底,车窗外的世界疯狂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在琴房!他可能还在!那个杂种!
冲进小区,甩上车门,电梯的数字缓慢跳动,几乎让我窒息。
推开家门,一片死寂。客厅没人,卧室没人。
琴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灯光。
里面有细微的声响。像是……挣扎?
所有的血液轰然冲上头顶,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我甚至忘了录音笔里他早已离开,忘了那可能是别的什么声音。那一刻,我只相信最坏的可能正在发生。
没有思考,没有迟疑,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抬脚,狠狠踹开了那扇门!
厚重的实木门板砸在墙上,发出轰然巨响。
琴房里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进我的视线——
林薇坐在琴凳上,衣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正拿着那块擦拭戒指的绒布,死死地、反复地擦着自己的脖颈侧面那一小片皮肤,那块皮肤被她擦得通红,几乎要破皮。
而就在她面前,距离极近,周叙果然在!
他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实施侵犯,他只是俯着身,一只手随意搭在钢琴的高音区,按着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另一只手……竟拿着她的水杯,正递到她面前,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挑衅的,甚至带着点享受她恐惧的笑容。
听到破门的巨响,两人同时猛地转头看来。
林薇的眼睛瞬间睁到极大,瞳孔里塞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慌,手里的绒布飘然落地。
周叙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我,脸上的惊诧只停留了一瞬,随即,那嘴角竟然慢悠悠地、极其明显地,向上勾了起来。
那不是一个被撞破恶行的学生的惊慌。
那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充满怜悯,嘲讽,和一丝……期待好戏上演的残忍兴味。
时间凝固了。只有那个被按下的琴键,持续发出沉闷而扭曲的长鸣,在死寂的房间里嗡嗡震动,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看着我,笑容加深,无声地,用口型对我清晰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的形状,像淬了毒的针,直直钉进我的眼底。
他说:
那两个字的口型,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晚了。
晚了?
什么晚了?
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我僵在门口,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抠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我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琴键那个不和谐音还在嗡嗡作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林薇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惊慌地看向周叙,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她下意识地挡在我和他之间,尽管这个动作微乎其微,毫无意义。
“老、老公……”她声音发颤,破碎得不成调,“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周叙慢条斯理地收回按在琴键上的手指。那令人不适的嗡鸣终于停止。死寂瞬间吞噬了房间,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校服领口,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目光像黏腻的爬行动物,从我脸上滑到林薇剧烈起伏的背上,再慢悠悠地滑回来。
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丝一毫都没有。
“老师,”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无辜的困惑,却字字戳心,“您丈夫……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只是看您哭得伤心,给您倒了杯水。”
他晃了晃手里那只属于林薇的马克杯。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他耸耸肩,语气轻佻得令人发指,仿佛在评论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老师,那我先走了。谱子上的问题,我明天再来请教。”
他朝门口走来,步伐从容,甚至带着点悠闲。经过我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气音,轻轻说:
“别担心,普通的……叔叔。”
“我有的是时间。”
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轻松,甚至带着点口哨的调子。
门还大开着,灌进来穿堂的冷风。
林薇还僵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她脖颈侧面那片被擦得通红的皮肤,像一道灼伤的烙印,刺眼极了。
我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伸出手,想要碰碰她。
她像是被电击一样,猛地一缩,避开了我的触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比周叙所有的污言秽语加起来更让我心冷。
她转过身,脸上满是泪痕,眼里充斥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恐惧——对他的,似乎,也有对我的。
“对、对不起……”她语无伦次,“他……他突然又折回来……说落了东西……我没想到……对不起,老公,对不起……”
她一遍遍道歉,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的人是她。
我看着她,心脏像被浸在冰酸水里,泡得发胀、发痛、麻木。我想问她,他落了什么?他为什么折回来?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让他进来?你为什么在哭?他碰你哪里了?
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噎得我呼吸困难。
但最终,我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通红的那片脖颈。
她又是一颤,但没有再躲开。
我的指尖感受到她皮肤上异常的灼热和细微的、湿漉漉的痕迹。
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搅。
“他碰你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林薇拼命摇头,眼泪掉得更凶:“没有……没有!他就是……就是靠得太近……说了些难听的话……我害怕……”
她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看着地上那块她用来擦拭戒指和脖颈的绒布,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团肮脏的罪证。
我没有再问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她背对着我,身体绷得紧紧的,我知道她没睡。我也一样,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录音笔里那些声音和她脖颈上那片刺眼的红,在我脑子里反复交替上演。
我可以等。
等到你愿意为止。
那声湿濡的轻响。
她惊恐避开的动作。
还有他留下的那两个字的毒吻——晚了。
什么晚了?
他得手了什么?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滑去了?
不。我死死攥紧被角。绝不可能。
第二天,林薇请了病假。她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她不敢看我,说话也小心翼翼。我给她倒了水,拿了药,她接过去的时候,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昨天的事。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东西,已经像霉菌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我说我留下来照顾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闪烁。
等她吃了药睡下,我走到书房,反锁了门,再次打开了录音笔的备份文件。
我需要知道,在他“折回来”之前,在她独自一人的那段时间里,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录音笔里,在他离开后,还有很长一段她压抑的哭泣和死寂。
我快进着,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
哭声渐渐停了。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只有她偶尔吸鼻子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她在收拾东西。
然后,我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按键音。
很轻,很快,像是用手机在发信息。
我的背脊瞬间绷直了。
她在那之后,还在琴房待了将近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她哭了,然后……发了信息?
发给谁?
心跳如鼓。我猛地想起她昨晚语无伦次的解释——“他突然又折回来……说落了东西……”
一个荒谬又冰冷的念头窜进我的脑海。
我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必须去一趟学校,去那间琴房。
周叙说他落了东西。是真的,还是又一个接近她的借口?
如果是真的,他落了什么?那会不会是什么……关键的证据?
如果是假的……那林薇呢?她在他离开后,发给谁的信息?
车子飞驰在路上,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冲到艺高,直奔那间熟悉的琴房。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钢琴安静地立在那里,黑白键冰冷。
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
我走到琴凳旁,昨天林薇坐的位置。我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桌椅缝隙。
什么都没有。
我不甘心,扩大范围搜寻。墙角的垃圾桶里只有几张废谱纸。
难道真是借口?
我直起身,目光扫过钢琴。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钢琴高音区最右侧,靠近挡板的那条极细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微小的、不属于钢琴本身的金属反光。
我的心猛地一跳。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进去,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细小、坚硬的东西。
我把它抠了出来。
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极其精致的、款式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铂金袖扣。上面有一个细微的、独特的字母刻痕。
不是Z。
是一个L。
林薇的林字拼音开头。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