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意识沉入黑暗前,苍玄看见柳微霜手腕上那只娘亲留下的素银镯子,撞在枯井壁上,“叮”一声脆响,碎成几段寒光。
还有自己跃入火海时,被烈焰瞬间卷曲焦黑的皮毛。
痛?
来不及了。
只有滔天的恨,烧穿了轮回。
“阿玄,来,吃肉羹了。”
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女声响起时,苍玄猛地睁开了眼。
不是枯井的阴冷,不是火海的灼痛。
是暖阁熏香,锦垫软褥。
还有眼前,一只描金嵌玉的狗盆,盛着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肉羹。
端着盆的,是一只白皙柔嫩的玉手。
顺着那手往上看,是一张芙蓉面,柳叶眉,正对着他盈盈浅笑。
林婉柔。
那个前世把牵机毒掺进他食盆,笑着看他肠穿肚烂的女人。
此刻,她正温柔地唤他:“阿玄?”
哈。
苍玄喉咙里滚出一声无人听见的,淬了冰的嗤笑。
重生了。
重生在一切惨剧尚未发生,却早己写满恶意的起点。
“怎么不吃?
今儿这肉羹,可是用上好的小牛腱子,加了当归、枸杞,文火煨了三个时辰呢。”
林婉柔又往前递了递盆,香气更浓了,几乎要扑到苍玄鼻尖。
那香气,此刻闻在苍玄鼻子里,却像裹了蜜糖的刀锋,甜腻底下是森然杀机。
前世你就是这么骗我的。
骗我吃下毒药,再骗她喝下毒汤,最后一把火把这一切毁灭掉。
脑海中猛地闪过柳微霜在火海中绝望拍打门窗的身影,还有那口冰冷的、吞噬了她最后希望的枯井!
一股暴戾的血气瞬间冲上苍玄头顶!
“呜……汪!”
毫无征兆!
巨大的灰黑色狼犬猛地暴起!
不是扑向肉羹,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爪子掀翻了那只价值不菲的描金狗盆!
“哗啦……砰!”
滚烫的肉羹混合着油汤,如同愤怒的岩浆,劈头盖脸泼了林婉柔满身!
“啊!!!”
凄厉的尖叫瞬间刺破暖阁的宁静!
林婉柔被烫得跳脚,昂贵的云锦裙裳瞬间狼藉一片,油腻的汤水顺着她精心梳就的发髻往下滴落。
侍女们吓傻了,慌忙上前。
苍玄看都没看这场混乱。
就是现在!
趁着林婉柔尖叫失神,侍女手忙脚乱,它巨大的身躯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猛地撞开虚掩的雕花窗棂!
“哐当!”
木屑飞溅!
冰冷的夜风裹着雪沫,如同无数细针扎在皮毛上。
苍玄毫不犹豫,西爪腾空,重重砸进外面深及小腿的积雪里。
寒风如刀,瞬间卷走了暖阁里熏人的香气,也卷走了它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宠物的温顺。
风雪灌入它大张的口鼻,那冰冷的空气,带着自由和硝烟的味道。
它甚至能听到身后暖阁里林婉柔气急败坏的哭喊和侍卫杂乱的脚步声。
苍玄猛地回头,绿眸在暗夜里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盯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暖阁窗口,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到极致的、充满血腥味的咆哮。
然后,它不再停留,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厚厚的积雪中犁开一道深沟,头也不回地朝着王府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西苑的方向,发足狂奔!
主人等我!
西苑。
名副其实的冷宫。
院墙低矮破败,积雪无人清扫,几乎掩埋了通往主屋的小径。
只有一盏残破的灯笼挂在檐下,在凄厉的北风中摇曳欲灭,投下鬼影般的光。
苍玄熟门熟路地绕到最偏僻的墙角,那里有一个被积雪半掩的狗洞。
它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院内,死寂一片。
比外面更冷。
主屋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得可怜的昏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苍玄冲到窗下,人立而起,前爪扒着窗棂棂往里看。
破旧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一个披着素白旧斗篷的侍女春桃正跪在硬板床边,小声啜啜泣。
床上,厚厚的旧棉被下,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正在剧烈地颤抖。
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每一声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哑。
是柳微霜!
苍玄的绿眸瞬间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它记得!
前世就是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耗尽了柳微霜本就孱弱的元气,也为后来林婉柔的毒药和那把大火铺平了道路!
不能再等了!
它焦躁地用爪子狠狠挠着门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屋内的啜啜泣声停了,春桃惊惶的声音传来:“谁?
谁在外面?”
苍玄不再隐藏,仰头发出一连串极其悲惨可怜的呜咽,不再是刚才扑向林婉柔时的狠厉,而是充满了无助和哀求,仿佛它才是那个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可怜虫。
门被拉开一条缝,春桃苍白的小脸露出来,看到是苍玄,松了口气,又带上了哭腔:“阿玄,你怎么跑出来了?”
苍玄趁机从她脚边挤了进去,首奔内室。
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和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
它冲到床边。
柳微霜蜷缩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两床单薄的旧被,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青紫,眉头因为痛苦紧紧拧在一起,冷汗浸湿了额发,黏在脸颊上。
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颤抖,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抑制着破碎的***。
每一次咳嗽,都让她瘦弱的身体弓起,像一只濒死的虾。
“咳咳咳……呕……”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猛地侧过身,捂着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一丝刺目的鲜红!
咯血了!
苍玄的绿眸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
前世她就是这样一点点咯血,一点点枯萎!
“汪!
呜呜呜……”它急得在床边团团转,喉咙里发出焦灼的低吼。
突然,它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冲向屋角那个冰冷的炭盆。
盆里只有几块将熄未熄的劣质木炭,散发着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和呛人的烟味。
没用的!
这点热量根本救不了她!
苍玄急得用爪子疯狂地刨着冰冷的地面!
坚硬的冻土和砖石磨得它爪子生疼!
刨!
继续刨!
爪尖传来撕裂的痛楚,但它顾不上了!
它记得!
前世它饿疯了在这里刨洞找吃的时,曾在这里埋过半块从厨房偷出来的硬馍!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终于!
“咔哒!”
爪子碰到一个硬物!
苍玄狂喜,用嘴拱开浮土,叼出那个冻得像石头一样梆梆硬、沾满泥土的馍馍块。
它叼着那半块脏兮兮的硬馍,冲到床边,用鼻子急切地拱着柳微霜冰冷的手。
柳微霜似乎被它的动作惊动,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皮,眼神涣散。
“阿玄。”
她气若游丝。
苍玄立刻把沾着泥土和它口水的硬馍,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塞进她干裂的唇缝里。
“呜……”它喉咙里发出近乎哀求的呜咽,绿眸紧紧盯着她,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急和恐惧。
吃,求你了,活下去。
柳微霜似乎感受到它的急切,无意识地用牙齿磨了磨那冰冷的硬块,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土腥味的粮食气息滑入喉间。
苍玄紧紧盯着她,看着她喉头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咽下去了!
虽然只有一点点!
它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立刻又低下头,伸出粗糙温热的舌头,一遍遍舔舐着她冰凉汗湿的手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春桃在一旁看得泪流满面,哽咽道:“阿玄,你比那些黑心肝的都强。”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破旧的窗纸。
屋内,一灯如豆。
一条遍体鳞伤、爪尖渗血的大狗,固执地趴在冰冷的脚踏上,用身体挡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将巨大的头颅搁在床边,用尽全身力气,温暖着床上那只几乎失去温度的手。
黑暗中,苍玄舔了舔自己因刨地而破裂流血的爪尖。
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它抬起头,幽绿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窗外王府深处那片歌舞升平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