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弟子这就调稀些!”
叶轻尘手忙脚乱地取过一旁的青玉水盂,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小心滴了几滴清水入砚。
玄玉砚台中的墨色缓缓化开些许。
他重新拿起墨锭,依照记忆中的节奏,顺时针、逆时针地研磨起来,试图用这重复的动作压下胸腔里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以及脑海里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暂缓…真的暂缓了…不是幻觉…“ ”可为什么?
这完全说不通啊!
血刹的计划明明完美,魔尊没理由拒绝…“ ”难道…他真的另有更阴险的图谋?
欲擒故纵?
想让宗门放松警惕?
“ ”还是说…他发现了我的身份和任务?
这是在戏耍我?
像猫捉老鼠那样?
“ ”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一条顶级灵脉啊…就为了耍我玩?
“叶轻尘的心思百转千回,每一种猜测都让他脊背发凉。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王座上的男人。
厉沉舟垂眸敛目,侧脸线条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分明,他正执笔在一份新的卷宗上批阅,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个轻描淡写间就决定了一个宗门暂时命运的人不是他。
那滴险些滴落的墨汁被他巧妙融入了笔划之中,丝毫不见滞涩。”
看吧看吧,根本毫无影响…他一点都不在意…“ ”也是,对他而言,这大概就跟决定今天晚膳吃什么一样简单吧…“ ”可对我来说…“想到师门或许能因此多出一线生机,一种微弱的、却无法抑制的暖流,混杂交织着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悄悄在他冰凉的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拼命研磨,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捣碎在这墨香里。
厉沉舟的笔尖行走得流畅而稳定。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旁那小废物脑子里的兵荒马乱。
那些猜测、恐惧、自我否定、还有那一点点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庆幸…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很有趣。
比批阅这些枯燥的边境巡防记录有趣得多。
尤其是那丝庆幸,像巨石重压下顽强钻出的一株嫩芽,微弱,却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韧性,奇异地取悦了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原本因为血刹到来而变得死寂绝望的心音,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聒噪。
虽然这聒噪里充满了对他的各种恶意揣测。
“力道不均。”
厉沉舟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重磨。”
叶轻尘吓了一跳,差点又把墨锭扔了:“…是!”
他赶紧收敛心神,努力控制住手腕的颤抖,试图让研磨的力道更均匀一些。”
要求真多!
比掌门师尊难伺候一百倍!
“ ”不过…他好像…没生气?
刚才墨汁溅出来他都没说什么…“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我其实己经死了,现在是在幻觉里?
“厉沉舟端起手边的墨玉茶盏,抿了一口里面冰凉的灵茶,压下唇角一丝几乎要溢出的弧度。
死了?
幻觉?
这小废物的想象力倒是丰富。
时间在沙沙的磨磨声中流逝。
叶轻尘逐渐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慢慢缓过神来,虽然内心活动依旧丰富,但至少手脚不再那么冰凉发软。
他甚至开始有闲心注意到一些细节。”
话说…这魔头用的纸真好,流光溢彩的,还带着淡淡的防御法阵波动…真是奢靡!
“ ”这笔…是千年寒玉竹做的笔杆吧?
啧,万魔窟底下挖出来的阴煞寒玉,被他拿来写字…暴殄天物!
“ ”嗯…他写字好像更喜欢用腕力…这一勾,真漂亮,就是杀气太重…“厉沉舟批阅卷宗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那些关于他所用器物品鉴的心声,虽然依旧夹杂着吐槽,却意外地显示出了几分眼力和见识,不像个普通的低阶弟子。
清虚老儿倒是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
而当那声“真漂亮”的心声冒出来时,他运笔的手再次几不可察地滞了零点一瞬。
…漂亮?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笔下这些充满杀伐之气的字。
虽然后面紧跟着就是“杀气太重”。
这种纯粹出于无意识的、剥离了恐惧与厌恶的评判,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殿外传来更漏声,提示着时辰己晚。
厉沉舟放下笔,将最后一份批阅好的卷宗合上。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倦色。
叶轻尘立刻屏住呼吸,降低存在感:”要下班了吗?
我可以回地牢了吗?
虽然地牢阴冷,但比在这里时刻担心掉脑袋强…““今日就到这儿。”
厉沉舟站起身,玄色衣袍如水般滑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一旁的叶轻尘完全笼罩。
叶轻尘如蒙大赦,赶紧放下墨锭,躬身行礼:“是,弟子告退。”
说完就恨不得立刻脚底抹油。
“等等。”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成功钉住了叶轻尘的脚步。
他心脏又是一抽,僵硬地转身:“魔…魔尊还有何吩咐?”
厉沉舟目光扫过他那副瞬间又变得惨白的小脸,以及那因为紧张而再度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他视线最终落在那方玄玉砚台上,里面是新磨好的、浓淡适中的墨汁。
“明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只是淡淡道,“早些过来。”
叶轻尘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啥意思?
明天还来?
不是一天就够了吗?!
这伺候笔墨还是个长期活儿?!
“ ”不要啊——!
“内心在尖叫,表面上他却只能讷讷地应道:“…是,弟子遵命。”
厉沉舟不再看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叶轻尘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出了魔神殿,首到冰冷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那道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才猛地喘了一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殿内,厉沉舟独自立于御案前,指尖拂过砚台中温润的墨汁。
明日。
他似乎开始有点期待明日了。
期待那永不冷场的、鲜活生动的…内心喧嚣。
他目光掠过殿外叶轻尘消失的方向,魔瞳深处,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腥味。
这盘棋,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