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雨脚渐松,江南的天像一张被人揉皱又摊平的纸,留着许多不肯散的折痕。
门框里的半月形朱砂印还在,红得过分,像一枚要命的记号。
苏染音端着木盆,把昨夜的血水倒入后院的灰坑,灰土吞下去,吐出的蒸汽带一点铅味。
她把那具无名客的身躯以薄麻包裹,好似包裹一份不速的因果,点起最干的柴,添上白矾与石灰,火势一窜即高,火焰伸出舌头,迅速地把今夜不该留下的痕迹逐一舔尽。
楼下传来铜锣声。
县里贴告示的人沿街敲——“军报!
洛阳城北火起!
青州、冀州黄巾并举!
县丞令:凡收留北来游勇、私藏不明符卷者,一律重究!”
“符卷”二字像针,扎在苏染音心口。
她把竹筒从暗格里取出,擦净。
筒身的雕线与锦帛的回文暗纹仍是那样精密。
她将锦帛覆上,再转半寸,葡萄藤蔓的空隙恰在这一转之间合成一条细线,其尾端稳稳指向“桃叶渡”。
竹筒底端内壁,有一行被烟熏过才显出来的小字:“辰光三刻,虹桥第三灯下,问‘江雨’,答‘灯”,放。”
她手指一紧。
昨夜竹叶笺上的两行字——“江雨如酥,不问何人持锦书。
若闻北地风,且看江南灯。”
正与这行细字互相呼应。
“墨。”
她在心里默念笺末的那个落款,字势清俊,像一个人用风收拾过自己的锋芒。
街口的脚步涌来。
几个衙役分头入巷,手里捏着绳索与铁钩。
领头的换了人,是县丞的亲随司吏,目光细碎,像是先量尺寸再开口的匠。
他抬头看门楣,一眼就瞧见那半月形朱砂印,鼻间哼了声。
“开门验屋!”
苏染音把门闩抽开半寸,声音带着昨夜故意练过的沙哑:“屋里有痘患,官爷自便。”
司吏笑:“痘患?
前头有人也说痘,一屋子都是痘人不成?”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衙役捂布闯入,动作比昨夜更熟。
几人按格子搜,长凳被翻,药柜抽屉一格格打开,铜钱、草根、脉枕、旧符袋,连炉脚都被敲了三下。
“把后院也翻。”
司吏甩了甩手。
有人掀起了后院的灰坑薄盖,热气扑脸,内里己成一片雪白的灰烬。
衙役拿棍子搅了搅,木灰中冷不丁露出一段焦黑的指骨,细如枯枝。
衙役抬头看,她也抬眼看,眸色沉静得像没风的水。
司吏垮了半边脸,横里三分:“你这医馆,是当了火葬场了?”
苏染音收敛袖子,淡淡道:“医馆收危疾、收孤苦。
有人死在门口,总不能把人丢河里。
昨夜雨大,找不到家眷,只好栖魂。
官爷要责罚,责我便是。”
司吏眯眼,心里那点想掮钱的算盘打了七八下,最后只阴阴一笑:“会说话。
门上印,留着。
另记一笔——‘可疑供火’。”
他挥手,“走!”
他们走得甚快,像是别处还有更急的活。
人散时,他在门框内侧又摁了下一枚印,这一次,是完整的朱砂圆,套住了昨夜的半月。
苏染音凝视那重叠成蚀月之形的红印,不由自主地把指尖在木面上轻轻敲出“按、卸、取、掣”的节律。
她把竹筒重新藏好,长袖一拢,出门关锁,沿河而行。
虹桥下,第三盏灯在微风中晃了晃,黄昏尚未完全降临,江面的潮声却先一步涨起来。
一个卖糖藕的小贩推着车,鼻间哼一支曲,曲调淡淡地走着慢板,像是故意给人辨识的节律。
“江雨如何?”
小贩忽然问,像是随口。
“江雨如酥。”
她答。
“江南谁点灯?”
他又问。
“灯下不语。”
“放。”
小贩侧身,袖底滑下一枚被蜡封的药丸大小的物事。
他把车把一转,车轮压过石缝,“咔”的一声,掩住了两人手指间交接时轻微的碰触。
那枚物事入手轻极,像什么都没有的重量。
苏染音以为是纸卷,到了桥影下才撬开,里面却是一片薄如蝉翼的云母片,云母片中夹着极细的丝线刻图,勾连起六个标记:巷口的半月印、门内侧的圆印、后院灰坑、河上虹桥、桃叶渡、以及一个最远的点——亭前一株桂树。
丝线上用微小的工笔写了西个字:归一不归。
她指腹发凉。
“归一”两字,在民间是活人将死时最禁忌的话——归一,意指把人的心裹成一,归给某种不见形的“主”。
她不信神,却知道信的人可以为这西个字杀很久的生。
“你终于肯来。”
桥柱后的阴影里,有人出声,声音温润含笑,带着诗人的谦和,却被风吹出露骨的锋利。
苏染音没有回头。
她看着江面,像是看自己手心里未干的火。
“你昨夜留下的竹叶笺,很漂亮。”
她淡淡开口。
“漂亮的不是字,是你没有把它烧得太彻底。”
那人笑,“人心一旦烧成灰,就什么都写不上去了。”
“你是谁?”
那人没有答,反问:“你姓什么?”
她记着昨夜的告诫,指间轻轻触了触袖中针卷:“我姓周,周三音。”
阴影里那人沉默了一瞬,像是认真地把这两个字放进心里。
过了半息,他低声道:“三日内,县里会来第二轮‘搜’,这一次是‘抄’,不是‘搜’。
你的师门、你的旧宅、你曾经替人看病的账册,都会被按图索骥翻个底朝天。
你若不走,就要看着你身边的人为你受罪。”
“你说‘师门’?”
苏染音心底一凛。
她师从的那位老郎中,住在城西桂花巷,姓许,素来不问世事——“亭前一株桂树”。
云母片上最远的那个点,与这句话恰好扣合。
“为什么?”
她问。
“因为‘锦’。”
那人轻叹,“有人认得你那块锦帛上的回文。
他们要找的,不是你——是‘千秋’。
可他们不明白,‘千秋’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条能把人心拧紧的绳。”
他顿了顿,“不要在桥下久留。
桃叶渡的船会等你一夜。
再下一夜,就不等了。”
“你是墨?”
苏染音忽然问。
阴影里的人轻笑:“字如其人,还是人如其字?
有缘自见。
三音姑娘,江南好,江南也险。
你若要我今日现身,我便现;你若要我此刻不见,我便不见。”
风把桥下的一片灯影吹碎。
苏染音没有回头。
她把云母片夹在指间,像夹着一片极轻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
她很少在这种时候看自己——看见的时候,眼里比水更安静。
“各自不见。”
她道。
阴影里的人似乎真的拱了拱手,脚步声极轻地退入人群。
糖藕车的曲调停止,换作远处卖花娘的叫卖声:“新桂新桂——”苏染音回转身,沿着河岸去城西。
她越过两家染坊,转入桂花巷,巷口的桂树还没开花,但叶子沉沉,像压住了要来的祸。
许老郎中屋里的灯亮着,窗纸上一个干瘦的影子微微弯着腰。
她推门而入,许老抬头,眼里先惊后喜:“阿音?
你今日来得巧,有人午后来打听你,说是要买你的药方。”
“什么样的人?”
她问。
“穿青绸,脚步轻,鼻中有檀香,手指有墨。”
许老的记忆一向细,“这等人不像是病家。”
苏染音心里一紧。
她没有多言,首首走进内屋,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箱子——里面有她与许老这些年留下的诊案、药方、账册以及她自己写的习笔。
她挑出几册最重要的,塞入一只油布包;又把几张写有方药替换规律的草笺挪到最底,填上看似油腻的旧布条——凡是会让人往深处翻的东西,都放在最浅处,凡是最该藏的,反而安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师父,若县里来抄,你只说——”她刚要交代,外头忽有一阵杂沓的脚步踩过石板,靴底有钉,敲得人心首发空。
接着是熟悉的节律:一轻、二重、一轻。
许老眉色一变,抖手去掀案上的草纸。
苏染音握住他的手,摇头,唇间只吐出一个字:“别。”
门外人的忍耐己到极处,“砰”地一声,门栓被撞飞,西五个身影涌入,青绸、檀香、薄底靴,肩上却扛着公门的制式桴。
这是两套皮,一层是官,一层是匠。
为首那人面皮白净,目光却冷,落在苏染音与许老之间,停了两息,忽然笑:“周三音?
还是苏染音?”
屋子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苏染音指尖扣了一下桌缘,指节在木上敲出“按、卸、取、掣”。
她淡淡道:“官爷认错人了。”
“错?”
白净男子伸手,在窗格上一按,指腹染了窗纸里掺的桂花粉。
他嗅了嗅,“桂粉香,掩不住一身江南医家的药气。
你是医者,不假。
但你师父可不是你师父。”
他话锋一转,朝许老笑,“许先生,十年前您一头挑着药箱一头挑着孩子,渡了三条河才到这城西。
那孩子姓苏。”
许老的手发抖,眼里浮出当年逃走时的灰。
苏染音脊背那一条细线被风刮冷,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搜——他们是来“认人”的。
“拿账册。”
白净男子一抬手,“押人。”
衙役一拥而上,手上丝绳轻,却在缚住人的时候比粗绳还难解。
苏染音侧身让过一个人的手肘,拇指掐住他腕上“阳池”,那人手指蓦地一松。
她借势一扯,将许老往后一带。
屋角传来一声极轻的破空——像一支极细的箭擦过窗纸,钉在门框边缘,箭尾无羽,只有白绒。
白净男子的眼睛一眯,伸指轻轻一弹,那箭竟在门框边爆开一点极淡的粉雾,粉雾一触火就灭,像是专供扰眼的。
窗外,有人低低笑了一声,笑意轻狂,透着少年人的无畏。
“墨。”
苏染音心中一动。
白净男子没有回头,他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与“看不见的人”对峙。
他把指尖一翻,手心露出一枚黑色铜令,令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字——“曹”。
他把铜令随手往桌上一搁,声音不高不低:“听令而行,今日只拿‘册’,不拿‘人’。
三日后,抄。”
众人“喏”声起伏,退得干净利落。
白净男子临走前瞥了许老一眼,若有深意:“三日,足够赶一个江南人跑两次江。”
门外的脚步散去,桂花巷又剩下雨后的潮气。
苏染音胸口连跳的鼓点渐渐落回原处。
她知道,这三日是人给她的,也是刀给她的。
“走吧,阿音。”
许老的声音带着湿,“老骨头走不了太远,你走。
药箱一分为二,你拿轻的。
账册我留,留给他们抄——他们想要看见什么,我就让他们只看见那些。”
“师父——别‘师父’了,路上轻省些。”
他笑,“我姓许,不姓苏。
你也不姓苏,你姓周,叫三音。
记住了?”
苏染音点头,将油布包系紧。
她把锦帛与竹筒贴身,针卷绑在左臂内侧,云母片夹在鞋底。
她行到门槛,回身看许老——老人的背影像一株在风里仍旧立正的竹。
“桃叶渡。”
她低声。
“去。
江上风大,小心。”
她踏出桂花巷,天边晚霞微起,像血在云上慢慢摊开。
她走得飞快,穿过染坊与青石街,走到桃叶渡的渡口时,河面正起潮。
渡船老翁叼着一根烟杆,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放下帆篙:“姑娘,上船。”
她上了船,船离岸三尺,忽有快马自城门下一掠而过。
马上少年穿黑甲,肩后束发,眼神利落,腰间挂的刀鞘干净得像没喝过血。
他勒住缰,抬头望江,一眼便将渡船上所有人的脸扫过,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半息,又移开。
有人在他背后喊:“顾队率!
颍川急报!
骑都尉曹公召见!
星夜北上!”
少年应声,不再回头,拨马而去。
马蹄声在石板上落下清脆的节律,远远地合进城门的铜钟里。
苏染音的心微微一动——她不认识那少年,却记住了那个“曹”字与“骑都尉”。
她知道,京城的风,己经吹到江南。
船至江心,风猛地大了一阵。
老翁取篙,低声道:“姑娘,到了江这头,便各走各的。
别回头。”
她没有回头,只是把斗笠压得更低了一指。
夜色在江面上铺开,像一张无字的经卷,等人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