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朔风像一柄柄无形的冰刀,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在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间肆意呼啸。
它刮过光秃秃的山峁,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卷起地上薄薄一层黄尘,又狠狠掼在那些依着山壁掏挖出的土窑洞斑驳的门板上,噗噗作响。
刘家坳蜷缩在这片贫瘠苦寒的腹地深处,几孔破败的土窑如同大地上几道凝固的、绝望的泪痕。
“呜哇——呜哇——”一声嘹亮却带着几分孱弱的婴儿啼哭,陡然刺破了风雪的嘶鸣,从一孔低矮窑洞的破旧棉门帘后顽强地钻了出来。
窑洞里光线昏暗,只有土炕边小木柜上一盏油灯如豆,跳跃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映照出两张写满疲惫与焦虑的脸——父亲刘大山蹲在灶口前,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徒劳地搓着,粗重的呼吸在寒气里凝成白雾;母亲李秀莲躺在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沁着细密的冷汗,虚弱地侧过头,目光紧紧锁在身旁那个被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包裹着的、正奋力蹬踹着细瘦小腿啼哭的小小襁褓。
“是个带把儿的!”
接生的王婶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蘸着温水,匆匆擦去婴儿身上的血污,声音带着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激动,“大山,秀莲,你们老刘家有后了!”
刘大山猛地抬起头,黝黑干瘦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和更深重忧虑的复杂神情。
他几步跨到炕边,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颤抖,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笨拙地想要碰触那幼嫩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只敢用指背极轻地蹭了一下婴儿滚烫的额头。
那温度烫得他心头发慌。
“娃…娃咋这么烫?”
刘大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唉,窑里太冷了,娃娃刚落地,受不住这寒气。”
王婶叹了口气,用破棉袄把孩子裹得更紧些,“秀莲身子也亏得厉害,奶水怕是下不来……”李秀莲挣扎着想撑起身子看看孩子,一阵剧烈的眩晕让她又重重跌回冰冷的炕席上,发出压抑的闷哼。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索着,终于抓住了襁褓的一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重量和仅存的温度。
窑洞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婴儿断续的啼哭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在交织。
油灯的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土墙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巨大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点微光,连炕上这一小块地方都无法温暖,更遑论驱散这土窑深处、这黄土高原上无孔不入的严寒与贫瘠带来的绝望。
---日子在黄土高原单调的风沙和西季轮回中艰难地向前爬行。
土窑的墙壁上,被刘大山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划上了一道又一道刻痕,记录着刘烨的成长。
刻痕在增加,窑洞里的“粮食”却日渐稀薄。
“小烨,慢点吃,锅里还有……”李秀莲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她把自己碗里那点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又小心地拨了一大半到儿子刘烨豁了口的粗陶碗里。
碗里的糊糊几乎全是墨绿色的野菜叶子和几块煮得发黑的、不知名的植物根茎,稀汤寡水,几乎看不到一粒粮食的影子。
刘烨埋着头,小手紧紧捧着对他来说还有些沉重的碗,狼吞虎咽地喝着。
那糊糊的味道苦涩粗糙,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滑过喉咙时甚至有些刺人。
但他吃得极其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无上的美味。
一碗糊糊很快见了底,他伸出舌头,沿着碗边仔仔细细地舔了一圈,首到碗壁光滑发亮,再也舔不到一丝油腥和淀粉的痕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腹中的饥饿感只是稍稍缓解,像一条冰冷的蛇,依旧盘踞着,伺机而动。
他抬起小脸,一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眼巴巴地看向灶台边那只黑黢黢的铁锅。
锅里空空如也,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
“娘……”他小声地唤着,带着孩童无法掩饰的渴望。
李秀莲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别过脸去,不敢看儿子那双过于清澈、也过于饥饿的眼睛,喉咙里堵得难受,只能轻轻拍了拍刘烨单薄的背脊:“好孩子,再忍忍,等你爹回来……”正说着,破旧的棉门帘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刘大山钻了进来。
他肩上扛着一小捆湿漉漉的枯柴,裤腿和那双破得露出脚趾的布鞋上沾满了泥浆。
他卸下柴火,沉默地走到灶台边,把怀里紧紧捂着的一样东西小心地掏出来——是几根刚从冻土里艰难刨出来的、沾着泥土的细长根茎,颜色灰黄。
“山……山药蛋?”
李秀莲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这玩意儿是附近山沟里最后一点能入口的东西了,又小又硬,难吃得很。
“嗯,”刘大山闷闷地应了一声,舀起冰冷的瓢水,开始冲洗那几根可怜的根茎,“凑合着煮煮。”
窑洞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刘烨懂事地不再出声,默默走到角落里,拿起一把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旧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尘土和柴屑。
他扫得很慢,小小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动作却异常认真,仿佛要把这窑洞里所有看得见的“脏东西”都扫出去。
---几年后。
凌晨,天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寒风比刀子更利,卷着鹅毛大雪,狂暴地抽打着黄土高原上的一切。
山峁、沟壑、光秃秃的树木,全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死寂的白色。
刘家坳在风雪中沉睡着,只有一孔土窑的窗户上,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那是煤油灯的光。
刘烨己经醒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硬邦邦的旧棉被。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尽量不惊动身旁还在沉睡的父母。
借着那点如豆的灯火,他摸索着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棉袄又短又小,手腕和脚踝都冻得发青。
脚上的布鞋也破了洞,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找了些干草,使劲往鞋里塞,试图堵住那些进风的窟窿。
他轻手轻脚地下炕,走到灶台边。
冰冷的铁锅里,只有小半碗凝固成冰碴的糊糊。
他用勺子用力刮下一点,塞进嘴里,冰冷的糊糊带着刺骨的寒意滑下喉咙。
他不敢多吃,这是全家一天的口粮。
拿起炕头用破布仔细包着的书本——一本卷了边的语文书,一本磨得起了毛边的算术本,还有半截珍贵的铅笔头——刘烨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柴烟味的冰冷空气,轻轻掀开了厚重的棉门帘。
风雪像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几乎窒息。
他咬紧牙关,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头扎进了铺天盖地的白茫茫之中。
去邻村小学的路,早己被厚厚的积雪彻底掩埋,失去了踪迹。
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一片混沌的白。
积雪很快没过了他的膝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在黏稠冰冷的泥潭里跋涉。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无情地抽打在他***的脖颈和脸颊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破棉袄根本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
脚上塞了干草的破布鞋早己湿透,冻得像两块冰坨,每一步都带来钻心的刺痛和麻木。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牙齿因为寒冷而打颤。
小小的身体在风雪中弯成一张弓,倔强地向前挪动。
眼前只有一片狂舞的白色,耳边只有风的嘶吼。
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如同黑暗里唯一的火炬:考试!
不能迟到!
不能错过!
不知走了多久,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脚下一个趔趄,他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沫呛入口鼻。
书本从怀里滑落,掉进深深的积雪中。
他慌乱地用手刨着雪,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失去知觉,但他不管不顾,终于摸到了那被雪半掩的书本,死死地抱回怀里,仿佛抱着最珍贵的火种。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风雪似乎更大了,要将他彻底吞噬在这片白色的荒漠里。
就在这时,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晃动的手电光柱,隐约传来焦急的呼喊:“刘烨——!
刘烨娃子——!”
是老师!
老师带着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冒着风雪寻来了!
当老师和同学连拖带拽地把几乎冻僵的小小身体从深雪里扒出来时,刘烨的脸颊青紫,嘴唇乌黑,眉毛和睫毛上结满了白霜,怀里却还紧紧抱着那几本湿了大半的书本。
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冻僵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老……老师……考……考试……”老师粗糙的大手一把将他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用自己破旧的大衣紧紧裹住,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置信的震动:“傻娃子!
命都不要了!
走!
考试去!
老师背你去!”
趴在老师宽厚却同样单薄的背上,感受着那一点点传递过来的微薄体温,刘烨冻僵的脸颊贴在老师冰冷的脖颈上,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冰封,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老师破旧的衣领上,瞬间又被风雪冻结。
风雪依旧在旷野上怒嚎,但在刘烨冻得麻木的心里,那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雪幕,微弱地跳动了一下。